在成都的最后一天,我和小镇不期而遇。这次碰撞,让我对成都休闲特色的怀疑甚至否定一扫而光。5天前,我乘坐南航飞机,像《逍遥游》里的鲲鹏,翱翔在成都的云端之上,空姐笑问我们,大家听到什么了吗?一个声音回答道,听到了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众人皆笑。下到地面,接触了歌里唱和心里想的成都,颇为惊诧。城之大,路之宽,楼之高,早已在意料之中。即使千城一面,也可以大饱眼福。其实,作为西部地区的中心,成都也算是鹤立鸡群了。但我总觉得这座城市,和我想象中的休闲之都不太一样。朋友说,事已了,我带你去彭镇,用事实来说话吧。
去彭镇,主要是看茶品茶。
彭镇之得名,和清初蜀中诗人彭端淑有关,彭端淑并非此地人,此地却因彭氏而得名。现在古老的小镇,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迎接我们的到来,就像五百年前,迎接彭端淑搬迁至此的,也可能是相似的那一缕阳光。彭镇的老,不单独在巷道,镇中心的主干道也非常古朴。两边的房子,一律是灰色的墙,青色的瓦,延伸了几公里,一直延伸到法国梧桐的绿色深处。两边的人行道,全都是青石板铺成,既有棱有角,又古色古香。女儿的高跟鞋敲打石板,碰撞出来的声音,如同钢琴打出来的独立音符,铿锵和谐,悦耳动听。然而主干道上看不见很多茶馆,走了两个路口,也才碰见几个。零零星星的布局,让我不免生出“不过如此”的感慨。
我的吃惊突如其来。突然的转弯,突然地进入马市坝街,我瞪大了眼睛,只见窄窄的巷道,却长得出奇,直长到需要抬头远眺,也尚未望得到头。巷道两边,本来是安排有人行道的,如今已被茶馆割据干净。馆馆为邻,并无界限之分,方寸之地,却能互不相扰。茶桌茶椅,一律为竹藤编制,轻便素雅,简洁干净。一户几十套、几百套,汇集起来,排在路边,就像一条竹编的河流,仿佛静止着,又仿佛流动着。我们来得早,我以为还未开市,却怎么也想不到,无论怎么早也早不过成都人,无论哪里的早茶,也早不过成都的鬼茶。
之所以称为“鬼茶”,是因为鬼茶铺在五更天就开门了。这时水汽中的灯影,朦胧中的人影,晃动着,蹒跚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画面,留给人想象的空间。特别是这个时候已经夕阳西下。这次来了,下次不一定来;今天来了,可能永远不会再来。大家相互调侃,说这喝的是鬼茶,其实还是人在喝茶。成都人这样说,只要有茶客,茶铺就开门;只要茶铺开得早,茶客就会来得了。
朋友告诉我,彭镇人去茶馆,不单单是去喝茶,主要是去混,去打发无聊的日子,特别是雾霭天。而阳光明媚的日子,彭镇的茶生意倒不好做了。“混”的方式有两种:一为“话”,上天入地古今中外东长西短七嘴八舌麻麻咋咋无话找话,这叫摆龙门阵;二为“牌”,翻江倒海春去秋来碰和吃杠赢来输往,这叫打小麻将。成都最常见的乐子,就是喝茶摆龙门阵,搓牌打麻将。几圈下来,天色正晚,唱归去来兮,回家和老婆小孩团聚。这就是成都休闲生活的写照。
我们面对的是茶香,或者说是积蓄了千百年的诱惑。那芬芳,两手捧着,沉甸甸的,如成都的历史。走在彭镇的街道上,接受哪里,舍弃哪里,毫无疑问,四五个人中是我说了算。但彭镇的千姿百态,真让我左右为难。终于,朋友说,这里行吧?犹如最后一根稻草,促成了我最终的决定。好或不好,我们勇敢面对。那扇门的油漆已然面目全非,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以分辨得出那种曾经的鲜红。门上还粘贴着早已经风干了的对联,在风的拨弄下,上下翻飞。并不算黑的屋子里,早已摆上了茶桌茶椅,人们都围桌而坐,并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但桌和桌之间并不来往,可见每一桌都有每一桌的主题。屋子的角落里,最边远的茶桌旁边,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妇,手中拿捏着针线,缝合着怀里的衣衫。也许多年前就是这种景象了,所以她始终温和地坐着,任由褶皱悄悄爬上她的额头。屋里嚷嚷着,一切都平静如常,突然她停止了手中的活路,大声地说,我不同意!
她不同意的是一个敏感的政治议题,至于是什么,就没必要追根究底了。有个花白胡子说,这个事太大了,你管不了。又有一个光头说,我们也是说说而已。她说,管得了管不了,我就是不同意。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信念坚如磐石,轻易动摇不了他们的想法。这一点,倒是现在的年轻人所应该学习的。
我不由得对她心生敬意。我佩服的不是她是否正确,而在于她对内心认知的坚持。这种中华文化传统的精髓,现在想到学到做到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在茶学生的指引下,我们选了一个角落坐下。一位川嫂马上走了过来,问我们上什么?我说照平常就可以。她说,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每人10元,可以喝到天黑。我说行。话音刚落,一川妹托来一大盘,盘里置放了5个三件套:茶盘、茶杯、茶盖,徐徐走来。川妹将5个三件套分置在5人面前,然后逐一打开茶盖。旋即,一把长嘴紫铜壶远远地将滚烫的沸水抛出来,这沸水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竟滴毫不洒地注入茶杯。茶本是普通的茉莉花茶,但得此沸水一冲,竟飘散出了浓郁的花香。
这一壶茉莉花茶,我们喝了。
又上了一壶碧螺春新茶。我问九岁的孙子星辰,你喝不?答曰,不喝。真不喝?不喝,上大学才喝。我问,这里头有什么学问?答曰,平板动画说了,小鬼喝茶,兴奋起来,睡不着觉,影响学习。和喝酒一样。外公你给不给我喝酒?反问铿锵有力,而我无言以对。其实,喝茶兴奋,喝茶摧毁睡眠,很可能是谬论,是强加的罪名,但岁月已经为这个结论“背书”,就像被砍倒的树,木已成舟,能奈他何。
把喝茶当作成都休闲的标志,是很有些道理的。喝茶多了,我发现,喝茶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一仰脖子就干了的工作,却要折腾好一阵子才落实到肚子里。光是品,就要分三口,第一口试茶温,第二口品茶香,第三口才是饮茶。呷茶入口,茶汤在口中回旋,顿觉口鼻生香。苦中有涩,苦尽甘来,使赏茶人或想起创业的艰辛,或想起生活的不易,点滴在心,不禁动容。所以茶让人静,静让人思,思让人情绪波动。看着沸水入杯,毛尖跟着热气上下翻滚,掀起杯中风暴,人不知不觉就会生出心事来了。
从20岁参加工作,到现在准备解甲归田,我主要做两项工作,当秘书,做领导。先当秘书,养成了鞍前马后,事必躬亲的习惯。我夫人说,永远没有做得完的事,也永远没有离不开的人。你像陀螺一样忙,值得吗?出来了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行不行?电话被设置了自动答复,不管谁打过来,答案都异口同声:成都,千里之外。这一妙招,少不了愧对下属,甚至可能得罪领导。不管它,喝茶。时间充裕,我们还可以继续彭镇的美妙时光。朋友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壶蒙顶甘露,说是产于四川蒙山之巅,乃中国最古老的绿茶,卷曲型茶叶的代表。我一看,其形独特,其色清亮。一闻,其味鲜爽,其质甘醇,真好茶也。我们喝着纯净的茶,聊着轻松的事,临窗而坐,凭栏望远,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星辰提醒我,外公,这个茶馆是网红馆。我说,是吗?叫什么?星辰说叫观音阁百年老茶馆。你别因为老旧看不起它。本来,我对和网有关的东西很不在意,甚至不以为然。我们不愿意承认,但事实胜于雄辩,60后是真的落后了。孙子的提醒,也许很及时,我就从茶桌上的宝贝欣赏起吧。
这是真的,老茶馆的简陋,让我几乎遗漏掉眼前的好东西了,那就是桌子上的茶器,一套黑的紫砂。我先把壶拿起来,估量着它的年头。这把四方壶相当完整,磕磕碰碰的岁月没有给它带来明显的伤害。被茶垢掩埋的包浆从基层探出头来,顽强地诉说自己悠久的历史和不凡的故事。几个茶杯并不成套,虽然也是紫砂,却是临时凑合。瓷器好看易碎,就像牡丹鲜艳美丽却容易凋零,完整成套的东西终究逃脱不了七零八落的下场。近几年,我突然对茶器有了兴趣,先是紫砂,后是建盏,花了不少既值得又心痛的钱。像这只四方壶,刻的是松鹤延年,四个方向面面有图,图上仙鹤,每一根羽毛都经过仔细雕琢。这些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仙鹤背后,蕴藏了匠人多少心血!而建盏,隔壁那一桌正在用着的,就更为复杂了。若想知道,还要有些耐心,听另文分解。
正喝着茶,突然茶客一阵骚动。原来,有一位大汉提了只鸟笼进来,径直挂在天井里。我一看,是只有着橘红色嘴巴的鹩哥,它在笼子里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养熟了,不用逗,就叫了起来,老板你好!茶馆老板说,好。又叫道,恭喜发财!老板说,没有发财!它仿佛是在辩解,叫道,发财了,真的发财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的主人已经在天井里坐下,袒胸露腹,像是从蛾眉山上下来的罗汉。人长得凶,声音也挺凶的,小重庆,泡口茶来!好哩,茶学生响应道。
天井里恰好有张空的茶桌,几张长条凳子,大汉坐到一张凳子上,伸出手把另一张凳子拖了过来,一脚踏了上去,这时,茶小哥举着一大海碗茶上来了,问道,爷要几碗?一个声音像是从瓮里传出来,三碗!讲那么多废话!这壮汉喝茶不用壶不用杯,用的是海一样的面碗,真是个奇人。此人连喝了三碗茶,取下鸟笼,扬长而去。
接着,我们的邻桌撤了,两个服务生立即把壶和杯收走。几分钟后,服务生引过来三位年轻的女孩,落座在刚空出来的台位上。她们互相谦让着,说笑着,点了西湖龙井。西湖龙井我常喝,香气浓郁,口感爽滑,回甘持久,叶底嫩绿,一般人喝茶常从龙井开始。女孩们都很年轻,戴着眼镜,温文尔雅,大概喝茶的资历尚浅。星辰说,她们是川大的。我说,何以见得?星辰说,有校徽呢,我们旁边的姐姐,她的背包上有校徽。原来校徽不一定要戴在胸前,就像喝茶不一定只在家里。我这孙子还是有点观察力的。我心里想可千万别像外公一样,只是作者,不是作家,不上不下,让人耻笑。几个女学生喝茶还挺讲究,她们翘起兰花指,用食指和拇指夹住杯,用中指抵住杯底,互相邀约着,缓缓举起来才抿上一口。小口慢品的动作,使人的美丽和茶的馨香融为一体,创造了彭镇一种特殊的和谐氛围,这种情景,使原本比较沉闷朴素的茶馆,突放异彩。川大的才女说说笑笑,喝了三道茶,起身离去。原来,茶楼酒肆,四方之所,席椅之间,妇孺寡鮕,白丁鸿儒,文人骚客,三教九流,都可以随时来,随时走,这里是四川人共有的自由家园。
这大半天,我才算真正认识到了彭镇,认识了成都。在这里所经历的人和事,将成为我记忆里的光,亮到难忘。
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