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妻子未读书。
妻子姓程，名秀英，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娘家是在偏僻的湖区——汪仁镇天井村。妻子做姑娘时，女孩不是驾船，就是捞虾，再不就是在生产队里挑水草，在田地里滚打，哪谈得上入校读书！艰难的生活，落后的乡风，致使妻子未能跨进学校大门。妻子也曾告诉我，她那时虽多次萌生想要读书的念头，却从未向父母启齿。
嫁到我家后，日常言谈之中，妻子常常以未读书而感到遗憾，眉宇间流露出羡慕读书之情。
不久，妻子怀上了第一个孩子。正当孩子躁动于母腹之时，妻子悄悄地问我：“想要个男孩，还是想要个女孩?”
“随便。”我漫不经心地说。
“不行！”妻子半嗔半娇地逼着我说：“得说清楚！到底是要男孩，还是要女孩？”
看到妻子那份执拗劲，我于无奈之中，说：“要个男孩。”
“不！”听了我的回答，妻子却十分认真地说:“我要个女孩！”
她要个女孩。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望着妻子那副正经而严肃的神情，真是大惑不解。当时，我们生活在老家农村，按乡俗，男孩比女孩好，尤其是头一胎。
于是，我反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大家都说女孩读书无益，我偏偏要生个女孩，培养试试，看女孩读书是有益，还是无益！”妻子认真而严肃地说出自己的心事。
啊！我知道了。望着妻子一脸倔强，也附和着，同意要个女孩。
真是天遂人愿！妻子第一胎，果然是个女孩。孩子出生后，妻子高兴得不得了。尔后，我们又生了两个孩子。有三个孩子的家庭，生活自然是清苦的。但是，妻子却毫无怨言。每到入学报名的时候，她总是东挪西借，为孩子们筹措学费，生怕耽误孩子们入学的时间。平常日子里，在茶余饭后，她免不了训诫孩子们，鼓励他们发奋读书立志成材。
20世纪90年代末，是我家生活最困难时期。那时，我工资低，身体又不好，常常住院治病。三个孩子，一个读大学，两个读高中。当时的生活开销和孩子们的学习费用，基本上都依赖亲朋好友来接济。说实话，当时那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看到我家的艰难生活，一位亲戚为我家弄来一个民办教师指标。这个指标对我家当时的生活困境来说，真是雪里送炭。我想，老二在大冶一中读高中，把她弄回来当民办老师，这样，就能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这个想法，我猜想妻子一定也会赞同，于是喜滋滋地告诉了她。谁知，妻子知道了，不但不赞成，反而嗔怪起我来，说：“真没志气！一定要让孩子读完书！我这辈子就是吃没读书的亏！”
我知道妻子性格。听她那坚决的口气，我知道，让老二当民办教师这件事，很难说通！然而，那时一个民办教师指标，对于我这样的家庭来说，是多么难得啊！这个指标一定不能丢！于是，我回到老家，把80多岁的老父亲接到我们那时的居住地铜绿山中学，想让老父亲做她的思想工作。说实话，妻子对父母十分孝顺，虽未读书，但深明大义。平日里，父亲的话，她总是言听计从，从未违背过。记得在父亲来到铜绿山中学的那天晚上，父亲把我和妻子都叫到跟前，详细地分析了我家的经济处境，也详细地分析了老二当民办教师的好处。待父亲一说完，妻子一反常态，说：“爸，你平时说的我都听了，这次，请您原谅我：老二还要读书，决不能误了她的前途！”
“家中每月只有那点收入，怕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父亲耐心地解释说。
妻子没有犹豫，坚决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去贩菜卖，贴补一下家庭。就是讨米，也要把三个孩子培养出来！”
见妻子如此坚决，父亲也感动了，连声说：“好，好，那就依你！三个孩子培养出来了，那我要感谢你！”
这是妻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听从父亲的话。在后来的日子里，妻子真的每天起早摸黑，挑担菜筐到城关去贩菜卖菜，以缓解家庭经济压力。
贩菜卖菜是份很辛苦的事。那时，我们家在铜绿山中学，离城关有四五里路程。每天清晨三点钟，妻子就得起床。有时，菜不好卖，妻子要到天擦黑了才能回家。若遇上刮风下雨，那就更不用说了。尽管卖菜很辛苦，但妻子从未有过怨言。
有一回，天已黑了，外面下着大雨。妻子挑担菜筐推门进屋，看到我正在等她吃饭，内疚地说：“今天菜不好卖，回家晚了。”
望着妻子那一身湿衣、那一脸倦容，作为丈夫的我，泪水几乎要流出来了。我带着一半感激一半愧疚安慰道：“没事，别太辛苦了。”
妻子却从容地放下肩上的菜筐，边脱湿衣，边平静地说：“辛苦什么？为三个孩子读书，再辛苦，也值！”
这时，妻子的脸庞上，透出坚毅和执着。
就这样，在没有上过学的妻子率领下，为培养三个孩子读书，我们家熬过了最困难时期。而今，三个孩子相继成人。老大大学本科毕业，当上人民教师; 老二获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在一家重点研究所工作，二女婿亦获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供职于著名的上海华山医院；老三获上海航天研究院博士学位，在从事航天研究工作，儿媳亦获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供职于中国科学院。
春节期间，儿子和儿媳，女儿和女婿一大帮子人都回来了。妻子看到孩子们在事业上崭露头角，自然十分高兴，颇有感触地说：“你们为我争了口气！人家说女孩读书没有用，我就不信！我这辈子没读书，可你们给我弥补上了。这，得感谢你们了！”
几个孩子也感激地说：“首先得感谢妈妈您，没有妈妈您，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孩子们的话，也道出了我的心声。是啊，这几十年来，没有妻子风雨兼程、任劳任怨，没有妻子凭着对读书的热烈向往，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哪有孩子们的今天？哪有我们家的今天？孩子们感谢他们的母亲，作为丈夫的我，也要感谢他们的母亲——我那未读书的妻子！
妻子是未上过学，是很平凡。但是，她绝不平庸。是她，也正是她，和曾经千千万万未读过书的劳动妇女一样，共同缔造了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
柯学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