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野长大，却多年未曾见过荷花。
认识她，是从读到“出淤泥而不染”这句古文开始的，是蹦蹦跳跳的年纪。差不多在那同一时期，舅妈家吱吱旋转的老式唱片机里，反复播放着好听的《采红菱》，于是想当然地认为划着船儿去采的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缺乏直观感性的认知，通过古文的初识，也只是联想到的衍生义。纯粹语言上的概念，没有形象的美感。我虽听闻她的高洁，却彼此并不相识。
一
后来，读书渐多，《乐府诗集》里的《江南》让我心中的荷花丰满活跃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而周敦颐笔下的荷花，更加形象，“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联想采莲人在湖中泛舟往来嬉戏，船儿在莲叶间穿梭，鱼儿在水中追逐，欢乐的人儿鱼儿，碧绿芬芳的叶子，粉艳艳的花儿，纷繁的形象、人声水声、馥郁的香气组合成了生机勃勃的一幅画。不见荷花，已闻其香。虽然仍是由文字汇成的远景，但荷花在我心中活了。
美好的文字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耳熟能详，曲曲折折的荷塘、田田的叶子、零星点缀着的白花，微风送来缕缕清香，荷叶与花的丝丝颤动、脉脉的流水、静静的月光、薄薄的青雾……那是另一种景致，另一种风情。
荷花，亭亭玉立于很多人青春的梦想与回忆中。
二
第一次见到荷花是在一个夏天，在后来成为我丈夫的男友家里。他家一长排泥墙草屋背后有一个池塘，像自然天成的荷花大盆景让人惊艳。池塘圆圆，荷叶圆圆，大的舒展开来，小的裹成尖儿，密密匝匝，高高低低。粉红的花从荷叶中间冒出来，这里一朵，那里一朵。全开的，含苞欲放的，各有各的姿态，像出水的仙子，像一盏盏花灯，自田田复田田的荷叶间托起，辉映着蓝天白云。我惊叹她们的风情万种，在塘埂上久久伫立。
后来，我们一起脱了鞋卷起裤管蹚进水中，钻进荷叶丛中贪婪地吮吸着微甜的清新气息。我们用手捧起水抛向空中，让水珠打在荷叶上，再轻轻触碰荷杆，看无数细小的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最后凝成一大颗银光闪闪的珍珠。悬在嫩叶尖上的水珠，一半无色透明，一半呈现翠绿的颜色。水珠往下坠，倏忽坠落到塘里。我们被滚落的水珠淋了一身，像两尾淘气的鱼。荷叶田田，万籁俱寂，如诗如画。
那是第一次去男友家。之前，亲友极力反对我与他恋爱。他们的理由现实又合情合境：鲤鱼一跃跳龙门，我好不容易跳出“农门”，怎么能又傻傻地嫁回到农村去呢？彼时，爱情婚姻应该注重物质现实的言论，挑战着我自小耳濡目染的重感情重人品的婚恋价值观。有位同事姐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也担忧年轻人的眼睛容易被执念的雾霭蒙住，就好心又郑重地提醒我：婚姻不是儿戏，那是一辈子的大事。不看家庭也看人品吧？要了解他的人品，也要大大方方去了解他的家人、家风。好心的同事姐姐，以丰富的阅历给予我精神上的支持，我善感的心被勇气占领。
那天，男友的嫂子热情地张罗了丰盛菜肴，自家种的新鲜蔬菜，自家养的鸡鸭，各种炖炒，满满的一大桌。饭后，他的长兄蹲在坝子边默默打理着一大篓子火葱。鳞茎已洗得白白净净，把干瘪的黄叶一片片掐掉。他说是要去赶集。细心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去赶集，倒像是为厨房准备着下锅的作料，让人顿生好感。只有厚道朴实的人家，卖根葱也体恤着别人的心情。男友一家人表情相似，真诚质朴中带着沉静与纯净。
三
男友说，他母亲在世时，家里年年在池塘中种荷，荷花年年盛放。
男友在家族同辈中排行老八，他还有一个弟弟老九。在他十四岁那年，母亲病危。临终前，在外地工作的三姑回来，受他母亲委托将老九领养。为了安慰他母亲，她允诺把老九抚养成人成才了就给她带回来。三姑是上世纪50年代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幸运者之一，与一位高大英俊的上海同事自由恋爱结为伉俪。她自己尚有三个幼小的孩子，生活的辛苦可想而知。所幸，她和丈夫以宽厚的肩膀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晴空，用坚定的眼神教孩子们学会什么是责任，用嘴角扬起的微笑告诉孩子们什么叫做爱。不管是不是自己给予的生命，对待他们一视同仁，给每一个孩子满满的安全感，教他们学会振翅飞翔，静静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飞高飞远。开枝散叶，如同荷叶田田。
这个故事质朴、动人。三姑再回来，已经是三十年后。我已与男友结婚多年，那年我们的儿子也已经十岁。我不相信命运，但我相信冥冥之中某种未知的力量，价值抑或信仰，我坚定我的选择。那个多年前蓝天下荷塘边恋爱的女孩，选择了接纳荷塘蓄积的审美。我以为，在茅草屋后种着一池青荷，让荷花绽放的人家，能够让我的幸福像欢喜的音符一样盛放其中。
四
那年夏天，三姑带着一大家子回来寻宗觅祖时，四个孩子已成家立业。
三姑将老九带到母亲的坟前，三十年风雨人生写就的厚重绵长的鸿篇巨著，化为了语调平静饱含深情的话语，“嫂子，我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把老九养大成人给你带回来了。”晚辈们在她身后泪眼盈盈。每个人心底都汪着一片海，海里波涛翻滚着共同的记忆和感恩。
“老九擅长田径，短跑长跑都是能手……”三姑顿了顿，回过头来看看大家，笑着接着讲，有一年，老九从学校开完运动会回来，好家伙，脖子上挂着三块金牌。一家人表扬他。他很谦虚，说：“哎呀，我除了弯道和直线跑得好，其它都不怎么样。”一个姐姐说到：“你这是谦虚吗？这跑步不是只有弯道和直道吗？”三姑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沉寂。她的眼里没有负重，唯有欣慰。晚辈们也都笑起来。在纯净的笑声里，温暖的泪水涌出，自脸庞滚落，晶莹剔透，如清香的荷叶上滚落的水珠。
夜晚，我们到荷塘边纳凉。摇着老蒲扇，唠着温馨的旧事。湿润润的水草窝旁，片片蛙鸣划破星空下的乡村暮色，萦绕回荡。三姑很喜欢那一池灿烂的荷花，她说还在少女时池塘就是这样，现在依然没变。我觉得，她就是一朵静美清雅盛开的荷。荷叶的脉络粗粗细细，弯弯直直，镶嵌在碧绿圆盘间，正如她怀着善良、刚毅、执着的心默默走过的那些路。
五
弹指之间，又好多年过去了，我的儿子也已成年。前不久，他与朋友合伙开发了两百亩的农村劳动实践基地，规模宏大，插秧、割稻、种菜、养殖等什么都可以体验，当然也包括一些优秀的传统文化。
风日有情无处著，初回光景到桑麻。希望这些劳动体验并不是浅尝辄止，而是能够从中领会到令我们刻骨铭心的东西，那就是人气充盈、淳朴厚重、寻常日用的家风教养。而我从未亵渎过自己坚贞、纯洁、无邪、清正的价值观，心里始终住着一池芬芳馥郁的青荷。
刘云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