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插秧,七月稻黄。十三岁的那年暑假,我手握镰刀跟着父母下田割谷。放眼望去,这山谷中是一垄橙黄的稻海。当时我瘦细的双腿深陷于田泥,每挪动一次都有点吃力,很快衣服汗透。
烦人的是面前的蛾群,不时从稻尖蹿起,连连撞到我的脸:这些蛾子有的全身布满腻腻的白粉,有的头上伸着怪怪的胡须。臭虫也不少。我最担心的还不是它们,而是藏在谷禾里面的绿蚱蜢,个儿大,一蹦几尺,脚刺扎人。我暗暗叫苦,但知道,每次要割上三个小时后,严厉的父母才会允许休息一会,或者回家吃一餐饭。只有吃饭时,大家才可以好好歇一会儿。
太阳如火。父母已经割到前面去了,正好我可以偷偷站一会,但立即传来母亲的数落:“做个鬼!还抵不上红茵……”我吓得躬下腰,心想她没看我怎么晓得我偷懒?我嘴里嘀咕着:“在割……”母亲怒斥:“骗鬼!没听见你镰响!”正是这句话,让我和旁边的兄弟随后的收割动作变得大起来。嚓嚓嚓,脚走动时也有意踩得水响。
红茵跟我同年,学习成绩比我差得远,但割谷厉害,我们村庄的男孩无人比得上她。她家比我家还穷,常常缺盐吃,而盐才三角钱一斤。有一次她来我家借盐,我开玩笑说少吃盐的孩子会干活,吃么盐呀?她气哭了,很久不理我。后来是她奶奶出来借,拄着竹棍,抱着一个盐碗。
我大约割了两个小时,直接坐在泥田上,以这样的姿势挥镰可以减轻腰酸。不好的地方是,含有农药化肥的泥巴水浸着屁股,痒嗦嗦的。临近中午,泥水被太阳蒸晒得更烫,我只得把背重新拱起,然而,气已喘不上来。
因为我素来了解父亲的严厉,只敢怨一句太阳:“日头好恶。”没注意他正好返割到我的身边,听见了,理解为我在变相怨他,马上瞪眼一顿怒骂。我不敢顶嘴。但觉得上下十几丘田的人都能听到,气得直流泪。这时,不知是我在气头上还是因为慌乱,两根谷禾遗落未割,父亲马上用他的镰刀背磕打我的腿肚,并且力度不轻。我叫,朝着母亲叫:“我不割了!”叫声刚落,父亲的镰刀落在我的手臂……多年后,我意识到我年少时认真读书、成年后恐惧甚至逃避体力劳动,跟父亲火爆的性格有直接关系。
割谷持续进行半个月。年年暑假如此。那段时间我变得沉默、麻木,我认定自己哪怕在酷日下的水田里晕倒,也不会再哼一声。后来我全身晒得非常黑,因为我连草帽也不戴了。我过了十个这样的割谷暑假,直到我二十三岁那年进城工作,从此就脱离了这项劳动。
我先后从事过很多职业,也见识过许多行业,最后认识到割谷是最原始的劳作,如今在我的江南丘陵家乡,割谷还是靠人工,依然那么原始、艰苦。之后我成为一个自由人士,多愁善感,漂泊浪游,我经常揣度:自己这种不要固定职业和固定生活地之选择,一定是对当年丘丘稻田的框限、父亲严酷的禁锢之反叛。
有那么几年,我回乡只是拿些钱给年老的父母,既不参与他们的农活,也不愿涉足熟悉的稻田,就匆匆而去。后来知悉红茵嫁给两里外的一个泥瓦匠,好在那男人很疼爱她,有时陪着她回娘家来帮衬、割谷。父亲倒是对我殷勤不少,从镇街买回猪脚、豆腐招待,通过母亲来挽留我,说多住两天吧。不忙的时候,我忍着住两天,但是不喜欢去稻田逛荡。总感觉,那里沉淀了我一生的疼痛。
几年前,与朋友提及这些往事,谈起早年的生活,谈起父亲与我的不快。忽然醒悟,爷爷与奶奶曾因性格不合而离异,少年的父亲是在缺爱的环境中长大……那个晚上,我的心情久久没有平静,父亲的性格我现在应能理解,他是那个时代农民的缩影。
现在,我每次回乡都要多住几天,感觉家乡的水稻,是在乡亲的鼾声里不知不觉地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