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荷田边，我忽然萌生了要看看荷叶之下的念头。
荷叶之下，会有些什么？朱自清先生在名篇《荷塘月色》中描述道：“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这是月光之下静谧的荷塘，虽只有寥寥数字，但“脉脉的流水”却依然叫人心动。
我走近这一片荷田，是在七月的一个早晨。天空蓝得如此纯净，不带一丝杂质；白白的云朵在天空中无牵无挂地飘荡着。蓝天白云之下，粉红的、皎白的荷花在碧绿的荷叶衬托之下，确实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看够了荷花，拍足了照片，我决意要蹲下来，以一种更为亲近泥土的方式，看看那荷叶之下的世界。
相比于荷叶之上的喧哗，荷叶之下，是一个静谧的世界。荷叶之下的水，说不上有多清澈，也并不脉脉流动。水面上，漂浮着一团团细碎的青萍，仿若琐琐碎碎的生活。荷长在水里，草也长在水里，它们在水中和谐共生，谁也不攀附谁，谁也不挤兑谁。水里还有些细小的鱼儿，无忧无虑地游荡着，即使烈日当空，它们也得以独享清凉——那头顶之上，一块块硕大的荷叶正忙着为它们打伞。“逐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为之生”，层层叠叠的荷叶为小鱼儿搭建起了清凉的小屋。偶尔有荷叶上晃荡的水珠被风摇落，宛若一串晶亮的珍珠倏然滑落水中，敲出清脆而动听的声响，在水面上掀起一圈圈细细的涟漪。如此，做一条荷叶之下的鱼儿，不亦乐乎？而荷茎的挺直，唯有在荷叶之下才更为显见：它们一根根静静地立在水中，每一根都卓然独立，而整片荷田的荷茎又疏密有致，影影绰绰，蔚然成林。凝神看久了，我仿佛看见了生长在水中的一大片森林，树木笔直如水杉，但却没有水杉的冷淡和高傲。我实在找不到有哪一种树，可以媲美它们正直的风骨和绰约的风姿。而那一掠而过的鸟叫声，会在这静谧的森林里久久回响。偶尔有几片花瓣，被风从高蹈的荷花上剥落，飘到水面之上。花瓣还来不及叹息，就在水面上开始了漂泊和颠簸的命运。一只黑色的小蚂蚁，把一片草叶当成船篙，跃上了花瓣的小船，听任风把小船咿呀咿呀地摇动。现在，它待在小船里，一边闻着扑鼻而来的荷花的清香，一边舔着沾着花粉的手脚，惬意极了。
一阵风儿吹来，小船猛烈地晃荡起来，眼看就要侧翻了，或者是要撞到水中的树木上去。我赶紧伸出手去，想要帮帮它——这只快乐而可怜的小家伙，但却被从荷叶间透下来的一道神秘的金光及时制止了。万物各安其命，风浪之中，小船无恙，小蚂蚁继续着它的也许是没有目的地的快乐之旅。它将继续在漫无边际的水中森林里穿行，风带它到哪里，它就到哪里。整片荷田都是它的森林，它的花园，以及它的粮仓。当它乘着这免费的小船，荡够了，玩够了，饿了，它就会爬上荷茎的树干，到那高处的花朵去，美餐一顿，而后又回到小船中。一只水蜘蛛见惯了风浪，它独善其身，凭着飘然若仙的身子在水面上疾步如飞，来去无踪，如此丝滑和自如自得，如此气定神闲和轻描淡写，也让我羡慕不已。
看来，荷叶之下的世界，并不尽然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
相比于快乐的小蚂蚁和洒脱的水蜘蛛，我们确实走得太累。我们期盼着一朵荷花的盛开，但又担心着花瓣的飘零；我们惊喜于花瓣凋零以后结出的青春饱满的莲子，但又常常苦于莲子中与生俱来的些许苦味；我们赞美一朵高洁的荷花，却又常常陷于生活的泥潭中而不能自拔。荷叶之上，众花鲜艳，荷香四溢；而荷叶之下的世界，仿若我们扎根的大地。能够做一朵出众的荷花固然很好，如若不能，在荷叶之下的世界里，卓然独立，寻得一份清静和自足，应当也是蛮不错的。
远处，一只隐于荷叶之下的白鹭，从荷叶底下倏然飞起。荷花无语，而层层叠叠的荷叶瞬间荡漾起来。那一刻，我的灵魂已跟着一只白鹭飞起，带着荷的香气，和白鹭的雪白。
陈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