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江的春天,是被木棉花叩醒的。
当漠阳江面的晨雾还未散尽,总有一朵性急的木棉“啪嗒”砸醒沉睡的堤岸,像疍家人传递鱼汛的螺号,海风一吹,整座江城便燃烧了起来。东风路的木棉树擎起千盏红灯笼,南恩路的枝丫垂下万缕朱砂绸,待到漠阳江两岸烽火连天般怒放时,整座城市都浸在蜜蜡色的霞光里。这擎天的赤柱自明清便入了渔歌——清代诗人林乙莲有诗云:“木棉千古直撑空,花放年年送暖风。曾道火烧天二月,鼍山遥映一津红。”老渔民说,阳江的魂魄就藏在这“英雄树”的年轮里,花开是船帆,落红是鱼汛。
为了一睹漠阳江畔这如火似焰的琼枝,趁着周末,我和儿子来到江畔寻春。母子俩沿着石觉禅寺的围墙漫步,忽听得“啪”的一声,碗口大的朱红花朵旋转着落在麻石板上。“快看,那几株木棉多像火炬!”儿子指着远处塔下的古树群。五株木棉挺着青铜色的躯干,虬结的枝丫如船桅刺破天空。我踩着人字拖追着少年奔跑。
及至树下,漫天猩红倾泻如瀑。这些足有七层楼高的巨人扎根咸淡水交汇处,碗口大的花朵直接绽放在苍褐的骨节上,厚实的花瓣泛着绸缎光泽,边缘微微外翻,露出嫩黄花蕊织就的金丝襁褓。举起手机,镜头里垂挂的花盏恰似倒扣的渔灯,在咸湿的海风中纹丝不动——这般端庄持重的盛放,倒比摇曳生姿更摄人心魄。
“原来春天也会穿红衣啊。”我喃喃自语。儿子却早已钻进树冠投下的红云里,数着满地完整的落花。“一朵、两朵、三朵……看,这朵花心藏着彩虹!”他掌心的木棉盛着晨露,阳光穿过晶莹水珠,在朱红底色上折射出七彩光晕。
忽听得“咻——”的一声,碗口大的朱红花朵旋转着落在蚝壳路上。石觉寺的老榕树下,穿香云纱的阿婆正在给游客讲解:“木棉开花时全身气力都用在花事上,宁舍绿叶也要成全这铺天盖地的红。”她说起1945年阳江光复时,全城木棉违背时令二次绽放,花瓣落进渔船的拖网里,染出条条红绸。阿婆身后那株清道光年间栽植的古木,树皮上嵌着“民国廿七年渔会抗敌纪念”的字迹,新绽的木棉旁又添了“出渔平安”的刻痕。两百道年轮,两百卷江城春秋。此刻石觉寺的古木正上演时空叠影——焦黑的雷击痕上缠着祈福红绸,树洞里的白鹭啄食棉絮筑巢,穿旗袍的少女将落花摆成“顺”字,快门声惊飞了正在啄食花蜜的太阳鸟。
我们沿着江堤追逐花潮。路旁的木棉列成迎宾仪仗,骑摩托车送海鲜的后生仔从红毯般的落英上碾过,后视镜里拖出两道流动的胭脂。儿子突然指着江面惊呼:“江水着火啦!”原来花影倒浸在漠阳江里,渔船犁开的浪花都泛着珊瑚色。几朵红云被集市喧闹声震落,有朵花不偏不倚落进卖叶贴阿婆的铜盘里,她笑说:“英雄花也贪香哟!”
暮色降临,我们抱着一怀落花登上望江亭。对岸的国际金融中心将木棉投影在玻璃幕墙上,霓虹与残霞交融成流动的朱红。儿子把花瓣撒向江风。他鬓角沾着棉絮,恍若戴了顶英雄冠。此刻江心忽然漂过几盏花灯,暖黄烛光映着红瓣,恰似当年渔家女放流的相思——潮涨潮落,这满城赤焰依然在守护人间春色。
“咻——”又一朵木棉轻叩大地。这英雄之花、幸福之花,在咸淡水交汇处扎下火红的根须。它用绚烂疗愈乡愁,以坠落书写新生,让每粒随海风远行的棉絮都成为城市精神的信使。看那拾花人的竹篓渐满,他们带走的岂止是春信,更是一座城与大海对话的图腾。
李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