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来时,已是春天。雨,细细密密地下个不停。父亲戴着斗笠,身上披着棕蓑衣,扛着锄头,去田里看水。一块秧田的水满了,父亲举起锄头,挖开田埂的排水口,将秧田满溢出来的水引向水渠,浑浊的水打着漩涡冲出去,哗啦、哗啦地响着。一块秧田的排水口,被禾兜和乱草堵住了,水流得不畅快,父亲蹲下身子,将乱草扒开,水渐渐矮下去,秧苗露出叶尖,在春风的拉扯下摇曳。蚯蚓在逼仄的田埂上,不管不顾 地一伸一缩,艰难地往前挪动。蛤蟆鼓着白色的气泡,咕咕地叫着,棍子鱼打着水漂,泥鳅翻着肚皮,往水面上窜。春雨还会接着下,秧苗也会分蘖、抽穗、扬花、结籽……田野空旷,朦胧的烟雨,将父亲渲染成一幅水墨丹青的主角。
在厅下,母亲扎着棕扫把。母亲说,用棕树皮扎的扫把结实、耐用,一把扫把可以用上几年。除了自己家里使用,多扎的棕扫把,积攒到一定数量,就拿去市场卖。我坐在棕垫上搓棕绳,用棕丝搓好的绳子,一圈一圈铺在身后的泥地上……
“雨下得紧,菜地上的棕树该发新芽了。”母亲说。
在菜地的边缘,长着几棵上了年纪的棕树,修长的叶柄,举着大而翠绿的叶,簇生于树干顶端,扇子似的,往天空上长。圆柱形的树干,残存不脱落的老叶柄基部,被暗棕色的叶鞘纤维包裹。淡黄色的肉穗小花,排列成圆锥状的佛焰花序,脱俗、灵动,呈现生命的美好……
棕树是性灵之物,柔韧中带有暖意,平凡处透出朴实。
“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餱。”棕树入了《诗经·小雅·无羊》,自有一番人生况味。汉朝的毛亨注释:“蓑,所以备雨;笠,所以御暑。”唐朝崔道融《田上》诗:“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道出了先民为了三五斗的收获,披星戴月、躬耕田野的艰辛。“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唐代诗人张志和《渔歌子》给予的心动,却是另一种朴素的诗情画意。
多少年来,牵动乡愁的,总是站在菜地一隅的那几棵棕树,仿佛赶赴一场久别重逢的邀约,彼此的凝视变得亲切、真挚。
春天,南方的雨水充沛,棕树长势挺拔,叶色葱茏。到了晚秋,棕树结出肾形的核果,初为青色,果熟时,呈淡蓝色。暗棕色的叶鞘纤维紧紧包裹树身,正是收割棕皮的时节。
父亲踩着木梯,爬上棕树,细心地用镰刀将一片片棕皮剥下。我站在旁边,拾掇着连在棕皮上的棕叶,将其摊在地上晾干。
父亲说,我已年满十八岁,是劳动力了,是时候为我编织一副棕蓑衣了。
家乡盛产棕榈树,多用棕丝编织蓑衣,称棕衣,也有人称“棕蓑衣”。在很长时间里,老百姓不分男女,不分尊卑,外出遇雨,都穿着由棕丝编制的蓑衣。蓑衣是农民劳作时的专用雨具。一般家里有几个劳动力,就有几件蓑衣。
在炎热的夏天,我曾看见过生活困难的讨饭仔一家,还穿着棕丝缝制的短裤、短裙。家中存放农具的厢房墙上,挂着三件蓑衣,那是爷爷、父亲和哥哥的。每当看见他们穿着蓑衣出去干活,盼望自己什么时候也有一件蓑衣。
父亲深谙棕蓑衣的制作之法。他用钉耙梳理成片的棕皮,抽好棕丝,我帮忙搓成棕丝绳。先做领子,一根比筷子略小的引针,在父亲的手中,或拉或绕,或穿或刺,动作熟练,将棕丝按衣领的形状叠起,用棕绳细心地缝起来。缝好衣领,再编织蓑衣的肩部、背部。引针钝了,父亲就用备好的桐油润滑。然后,编制棕蓑衣的胸部、下摆。父亲花了整整三天工夫,圆了我的“蓑衣梦”。我自然十分高兴,终于可以和大人一起,出工挣工分了。
春日,生产队分派给我的农活,最多的是放牛、看水、收割红花草、插秧、耘禾。春天雨水多,我常常穿着蓑衣,挑着畚箕,牵着两头水牛去田里吃草。蓑衣结实、透气,穿在身上暖和,虽是斜风细雨,一点也不觉得冷。
生产队有十几亩稻田专门种植着红花草,用作牛的饲料和肥田。春天的红花草,一片繁花,似红紫色的彩云,在清风中交错舞动。红花草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牛特别爱吃。解开辔头的水牛自顾低着头,咀嚼着红花草,惬意地摇动细短的尾巴。燕子低飞,浅啼声声。我拿起镰刀收割红花草,一时花香满怀。晚秋,托着紫红色或橙黄色的花冠,红花草雨伞形的花骨朵轻轻地摇曳。父亲说,红花草成熟结籽,待种荚变黑后,要趁早露未干时收割,以减少落荚。晨曦稍开,雨露初凝,红花草倒卵形的旗瓣,含着栗褐色的肾形种子,青绿的叶眉上,水珠闪闪,似梦似幻。田埂上,东一丛、西一蓬的车前草、渔草一茎比一茎水灵,青蓬草、狗尾巴草争先恐后地让大地认领嫩绿。镰刀起落间,红花草成片倒下,直到阳光照耀在田野上。红花草收种后,我又按照队里的安排,晒透打籽,扬净归仓。
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在刘家祖屋的队部室里,昏暗的煤油灯下,挤满了登记工分的村民。我因为出工时间短,按照惯例,一天可以获得五分工分,五分相当于五角钱。如果当天干的活重、表现得特别卖力,作为奖励,可以得到十二分工分,也就是一元二角。我从衣兜里掏出巴掌大的“工分簿”,递给会计德乾公,德乾公慈祥地朝我笑笑,在应得工分一栏,记上当日的工分。最后,生产队长、会计、出纳分别盖上私章,一天的劳动收入才算数。等到了年底,凭“工分簿”结算一年所得。
劳累了一天,回到家中洗洗涮涮后,倒在暖和的棕垫床上,不久便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时,新的一天是一个雨天,我将再次走向田野……
刘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