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张家湖,但凡七零后、八零后出生的人,大多有一个贱一点的乳名。这背后藏着长辈殷切的期望,盼着孩子好养活、好长大。
父母结婚8年才生我,将我视作掌上明珠,于是,就给我取了学名张明珠,乳名“银儿”,都像个女孩名。
年少读书时,我是在母亲“银儿、银儿”的呼唤声中长大的。母亲的大嗓门,在我们村里出了名的响亮。那时的学校,就设在如今团城山的张志和纪念馆,一条蜿蜒崎岖的山路,两旁是错落有致的耕地。我们这些孩童背着书包奔跑其间,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学校里的课桌,都是从自家带去的,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桌边钉上一枚钉,挂着各式各样的书包,没有统一的标准。还记得那时用的木削铅笔,越用越短,反复削到手上满是铅屑,实在没法再用了才放弃。朗朗书声,在青龙山幽静的山谷间悠悠回荡……这些,承载着我年少求学时最真实的记忆。
放学了,我们以各湾庄为单位排队回家。每天放学时,母亲不管农活有多忙,总是丢下农具,站在村头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下,朝着我归途的方向眺望,扯着嗓子喊我的乳名:“银儿——银儿——”生怕我贪玩迷路了一样。我不得不高声应和着,让她那布满老茧的大手拉住我稚嫩的小手。就这样,我们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的母亲,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而她喊我乳名的声音,是我童年快乐的音符。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参加工作后,母亲依旧像从前一样喊我的乳名,而我却愈来愈在意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了。以前农村的房子,两边是厢房,中间的客厅特别宽敞,能容下20多人聚餐。有一回,我邀请单位同事和文友到家中聚餐,那时我正在热恋中,她混在同事和文友中,打量着我家古色古香的八仙桌,看着我家花草纹饰的茶几,还有厨房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扎扎柴火,非常满意……母亲在厨房忙前忙后。菜都是她大清早从自家地里采回的,有绿油油的白菜薹、白胖胖的萝卜、青脆脆的蒜苗、嫩嫩的香菜,以及母亲平时都舍不得吃的腊肉、香肠、腊鱼……那时的母亲,手脚麻利,做事能干。我在一旁打下手,帮忙烧火端菜,进进出出,一心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只是,母亲那粗犷的大嗓子、浓重的乡音,银儿前银儿后地喊着,让我在大家面前颇有些难为情,很没有面子。
待大家走后,我对母亲说,今后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喊我的乳名了,要叫我的学名。
母亲闻言,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湿漉漉的围腰拭了拭眼角,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母亲原本粗犷的嗓音变柔和了、变低沉了,不再一张口就是浓浓的乡音,让我在别人面前有了所谓的面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母亲在我的同事朋友来家里时,做完家务后,尽量躲在一旁,不多言不多语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目不识丁的母亲开始努力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开始叫我的学名。
8个月大就被我祖父抱养做童养媳的母亲,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一向随意惯了的她,竟然变得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了。
日子久了,我以为母亲再也不会叫我的乳名了。
后来,我从市内的一家服装厂下岗。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想给我找一个工作。
不久,在外地读书、工作的弟弟,经过多年的省吃俭用,终于按揭买了一套房。他想让我去帮忙照看装修,好早日从出租房中搬回。顺便看看能不能在他那边找份工作,毕竟,在大城市的工作机会更多,兄弟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在母亲的催促声中,我很快踏上了行程。临行前的晚上,母亲将多年积攒下来的几千元钱,用皱巴巴的红包封好,再用线缝在我贴身的衣袋里,说是给弟弟买房的一点补贴。平时舍不得吃的腊鱼、腊肉,将我的行李袋塞得鼓鼓囊囊。
第二天,母亲执意要送我一程。从家里出来,过村子的大樟树,再到路口。母亲帮我拎着行李,她的手脚却不再像年轻时那样麻利了,穿着也显得十分臃肿。那天她的话特别多,平时几分钟的路程,我们慢慢悠悠地走了十多分钟。
载我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启动了,周围那熟悉的景致一个一个缓缓地后移。
忽然,我从出租车的后视镜里看到,年迈的母亲在后面跟着车,步伐踉跄。满头稀疏的白发,在风中零乱地飞舞。我慌忙摇下车窗,听到母亲大声呼喊道:“银儿,到细银儿(弟弟的乳名)那边后,你们要吃好点,注意身体……”
我一怔,往昔的一幕幕如镜头般重现,我这才知道,在母亲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作者:张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