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源人喜欢把用猪油炸好的猪肉,存于陶坛中,俗称坛子肉。其肉质香糯,既好吃,又方便待客。
从洁白的猪膘油下锅开始,一股淡香悠悠地飘散出来,混入炊烟,在灶台边四下弥漫。待油渣上浮呈黄色后捞出,再放入准备好的十厘米见方的腌制了一天的猪肉。高温下,猪油不断吮咂洗得干干净净的猪肉,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待弥漫的水汽式微之时,便是肉香喷薄之初。
假如香气是看不见的光,那么炸肉的大锅就是一盏特制的灯,“灯光”柔曼,弥于四维。
我幼年时,纯天然的猪肉更香,谁家炸肉,八方共闻。
但那年月,不是家家都有如此排场,多数人家一头猪卖一半给经营站,自己吃一半。半边猪肉从头到脚、连皮带骨不足百斤,一大家子人计划吃一年。炸肉的人心情有点复杂——庄重、激动、骄傲,私下又怕邻居闻到,怕别人家的孩子循着香气来串门。真有孩子串门,来者是客,按风俗要请客人吃一小坨瘦肉,自家人往往只吃一两片,可谓“忍嘴待客”。
当年,我家炸肉由奶奶主持。奶奶事先会用肥皂洗净手,才去摆弄菜刀与肉块。当猪肉在油锅里炸到呈黄色时,奶奶吩咐我母亲赶紧减小火力,同时放入小块的瘦肉,再慢火炸几十分钟。待肉色金黄,蒸气渐无,沸油清亮,便可以出锅了。这是我们兄弟姊妹最盼望的时刻,说真话,早就流了口水,咽到肚子里,咕咕地叫。
奶奶从瘦肉里挑一小坨,用菜刀切成薄片,首先递给烧火的母亲一片,怕儿媳妇摆弄柴火的手脏,直接塞她嘴里。之后,我们姊妹一人一片。等我们吃完了,剩下的刚好还够分一轮。奶奶一片也没有吃,她自言自语——牙没了,嚼不烂。
现在想起,哪里是她老人家嚼不烂啊。
过节,有客。八仙桌中央放一碗坛子肉,显得喜气,让生活苦中含香。平时奶奶做饭,一般半个月,有时二十天吃一次肉。不吃则已,一吃每次都是一“大斗碗”,保证全家每个人都能过点儿瘾。肉炒蒜苗或炒盐菜,俗称“打牙祭”,但奶奶最拿手的是坛子肉蒸干盐菜,在衬底的干盐菜上,一片片肥肉或五花肉排列整齐,一圈圈一层层盖瓦一样叠上去,碗顶便是几片花瓣一样的瘦肉,通常每人会有一片瘦肉,奶奶的那片,她会夹给我父亲。
筷子尖上的坛子肉,仿佛还有生命,喷出的香,能在舌尖上保留到下一次吃肉,就连垫底的干盐菜,也像戏曲片里相府的丫头,身价倍增。
在我看来,坛子肉的瘦肉是肉中极品。因为崇拜,因为饿,我曾经为它挨了一顿打。9岁时的一个星期天,趁大人不在家,我用筷子在肉坛里撬了半天,油脂凝固,把坛子肉包裹着,不易分辨。由于身高不够,我搭一条板凳,上半身几乎探入坛口,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弄到一坨瘦肉,放到煮食物的热锅里把油脂烫化,之后用清水洗净,在角落里把那坨瘦肉吃个精光。
奶奶对她管理的肉坛了如指掌,且有油脂洒落在地上。那时,洁白的油脂简直是银圆一般的存在,掉在地上非常容易辨认。慌乱中,我用鞋底蹭了一下,把银圆变成可以伤人的长剑了,这东西后来差点儿把奶奶滑倒。
晚上,奶奶告诉我的父亲她差点儿滑倒的事,她也不知道是谁动了肉坛子。为了不伤及无辜,我主动承认了错误。奶奶适时保护了我,否则,盛怒之下的父亲手里的棍子是没有轻重的。
回想起这些,愈发觉得有奶奶的人是幸福的。没有她的袒护与言传身教,我现在能边看电视、边抱着孙子,喂他切成片的喷香的坛子肉吗?
郭小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