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年了,吾友小满患上小恙。小恙不是病,疼起来蛮要命。她给中医看了,曰万药齐备,唯缺一味螃蟹,无此螃蟹,药将不药。这个好办,我正欲回家,去恩高冲那条小溪,捉一斤螃蟹,不在话下。
恰是晚春界初夏,提着一个小脸盆,兴冲冲捉螃蟹去。竹罐子系腰,回见少年模样,也有些许英姿飒爽。腰缠竹罐,近午出征,至正午,半罐螃蟹到手,中餐打一餐牙祭,是当年生活小乐。此次翻遍箱底,寻遍杂屋,不见竹罐子,也便拿了脸盆,权当童乐,打着赤脚就走。
小溪不长,从石道冲流到石头谢家,再流入麻溪河,注入资江,全程两三里吧;小溪也不大,宛在水中央,平举双手,可摸两岸;水亦不深,浅水才能没脚背。小溪小,也曾承载着小半个童年。捉螃蟹是其中一乐,还有捞小鱼呢,溪中小鱼仔仔,比塘里要鲜,要甜,要清亮。捞鱼不到,转捞小虾,小溪潭处,小虾尤多,不用竹器,双手插水,捧上来,有三五只活蹦乱跳。还有是,钓黄鳝,制铁丝钩,挖小蚯蚓,至岸边,寻溜滑小孔,溜滑者,知其爬进爬出也。若有耐心,半晌可得一条。这个我技术不高,有高强者,在山塘,在小溪,下钩一钓,小蛇般大黄鳝,钓出来了,一条可一餐,羡煞死人。
赤脚入水,溪声淙淙,二千五百年间事,还有溪声似旧时,水,凉飕飕的,仍是旧时风味,只是两岸茅草丛生,灌木牵连,横过溪来,蹚小溪,若穿荆棘林。躬身觅蟹,把小石头轻轻搬开,不见,不见,真不见螃蟹横行。若往,翻三五块石头,定有一二只螃蟹,张钳横脚,且凶且恐,做我下饭物。这回,溯洄从之,灌木阻小溪长,一只螃蟹也不见;到水泠泠处,眼睛一亮,只是一只螃蟹脚,倒是新鲜。螃蟹哪去了?至坝下,惊起一溪麻鸭,呀呀呀叫,噗噗噗飞。空手而返,返至半途,转身回去,寻了几粒小石子,往麻鸭打去,打得鸭子鬼叫鬼叫。螃蟹之无存,定然是,夏溪螃蟹鸭先吃,比我先吃。
唯有门前小溪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波是唯改,乐改了哒,捉蟹之乐,捞虾之乐,都没有了。有一两年,回老家小憩,恩高冲常去,此处两山对出,翠竹万竿,树涛如海,山风轻吹,清欢无限,清晨与薄暮,都来此地消遣。此日余晖照山,暖风吹夏,行至溪边,惹起蟹思,脱了皮鞋下溪,溪水清凌凌,溪中小虾数许,浮游溪中,再搬石子,搬十来块,突然见一只螃蟹,双眼鼓突,与我对视,见来者不善,横行不霸道,几只脚做几轮车,飞起来爬。小样,你脚快,不晓得哥哥出手更快。捉在手中,双钳咬我,看它模样,一两岁了吧。回家,找了个小盆,喂了起来。
蟹在,鸭子在不?未审是清夏多日不雨,抑或是山青树浓了许多年,溪声淙淙,溪水清清,比上次清澈十分。灌木萋萋,夏花正迷,所谓鸭子,不在水之湄。一路逆流而上,顺流而下,都不见鸭子凫水。“嘎,嘎,嘎”,长嘴捕鱼虾,阶前绅士步,汉水拔残花。听不见“嘎嘎嘎”,看不见绅士步。鸭子,鸭子去了哪里?
鸭子在屋里。老娘喂了许多鸭子,站在楼上,我数,我又数,好像有十只,八只麻鸭,两只白肚鸭,还有蛮多鸡。老娘用铁丝结了高网,要说面积呢,有我城里两间房宽。鸡鸭也住起了套间,套间宽得羡煞兄弟你。老娘知鸭水性,里头挖了一个小池子,池子灌满了水,供鸭澡浴,宽若两三个五星级套间澡盆。鸡鸭是密友,同居,从没见热战与冷战。鸡鸭过上了套间生活,还过上了猪一般幸福的生活。入秋,秋深,蔬菜无多,老娘常去秧田垅里,背着背篮割草,投之入鸡鸭室。以前老娘扯草,都是喂猪,如今老娘扯草,皆喂鸡鸭,鸡鸭不用外头觅食,其乐乎?入春入夏,蔬菜旺盛,吃不完的豆角,摘不完的黄瓜,切碎,端盆,抛入高网,鸡鸭喜得跳,欢欣鼓舞,无所事事,饱食终日。
无事此静坐,静坐小阳台,见背对垅里,龙一家喂了好多鹅,怕有二十多只吧,白如天上云,整日里“呃呃呃”。龙一建了一栋好楼房,红瓦白瓷,城里人见,以为别墅。莫说,乡村房子都成楼房,内外粉刷,还真是别墅样子了。龙一把鹅放养在屋背后田里,那田,曾是水田,若到盛夏,水稻黄,稻花香,稻浪一浪接一浪。不知何故兮,都没种水稻了,种苞谷,种蔬菜。龙一后面那块田,我记得叫三亩大丘,么子都没种,青青草,草青青,里面就是鹅。这田,不种麦,不种菜,不种禾,全“种”鹅。这田后面是山,常见鹅们一步一挪,挪山上去。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草,红掌拔草坡。
晨起,散步,到山边,山边有丘田,没种水稻,种荷花。正初夏也,荷叶宽展,叶中露珠成汪,一秆秆荷柄,如旗杆立绿,田中数十荷,凌夏众欲开,此时多是含着火炬一般苞,似放待放。如此盛景,不可独享,便发微信,与远方友:一畦碧绿,清风抚水,荷花待开,君何不来。未几,来了一个微笑表情,辞曰:不来,乡村有鸡屎。郁闷死人,雅之至者,被鸡屎鸭粪,把意境全破坏。
佛头着粪,饭桌鸡屎,是旧时皇历,鸡鸭都野放,鸡去草丛觅食,鸭去溪里戏水,其午归其晚归,鸡屙硬屎,鸭子飙的一枪,湿粪铺一地,家里行走,都得小心,一脚踩上一泡鸡屎鸭粪,不是吓你的;鸡尤其恃宠而骄,端碗饭去清风小巷与众乡亲吃,这家伙趁机跳上桌来,菜碗里拣肉吃。
小桥流水人家,不曾重复鸡鸭旧故事了,鸡与鸭,都关起来喂了,不再乱跑。千百年都是草鸡河鸭。鸡鸣桑树巅,乡村诗境,鸭浮清溪水,诗意乡村,这景没了。许是,屋里有鸡屎,门前有鸭粪,媳妇不上门吧。瓷砖青瓦,花围小楼,也不让鸡鸭来坏雅景了。
每晨,鸡先叫,“喔喔喔喔”,鸡叫三轮人将起,鸡没在桑树巅了,乐不乐呢?“嘎嘎嘎嘎”,闲居村里多日,有个发现,鸭叫起来了,天才真亮了;睡得正酣,没被鸡叫醒,多被鸭唤起。鸭叫后,披衣起周览,朝露洒我裳,万山红遍,走去阳台,闭目做十分钟动作操,是我乡村生活的晨读课。
操毕,还听得鸭声欢,鸭是在唤水不,春江水暖,夏水清凉,正是鸭子水游时分,鸭子却关在高网内,鸭子乐乎?听其声,依然嘹亮,未减唐时高处。公鸡母鸡不乐吧,吾非鸡,安知鸡之不乐?鸭关垅鹅上山,鹅鸭乐吧?吾非鸭鹅,不知鹅鸭之乐与不乐。
我可能知道的是,人与山与河,与鸡与鹅,与草与虾,与天地万物,与世间众生,正在寻找新的状态和谐。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