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周六,起了个大早,我便骑着小电驴带女儿去城南寻找春天。
骑行一段路之后,才发现路边的小叶榄仁已然换上了浅绿的新装,黄花风铃和木棉似乎过了花期,地上铺满了零落的花朵,光秃秃的枝头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朵花儿在昭示着它们独有的骄傲。我不禁唏嘘,南国的春天太过短暂,还没有好好感悟一下,花儿便纷纷谢幕了。
转过一个弯,便是漠阳湖公园,一缕缕熟悉的花香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鼻腔,我四下张望,在路边瞥见一棵苦楝树,开得蓊蓊郁郁。淡紫色的小花,满满一树,与新生嫩叶杂处一起,宛如一把淡紫色的大伞,清风拂过,落下缤纷的花雨。难怪乎宋代诗人梅尧臣感叹:“紫丝晖粉缀鲜花,绿罗布叶攒飞霞。”
我不由得把车停住,走过去仔细观赏,熟悉的香气,倏忽间点亮了我的记忆。
苦楝树,也叫楝树、紫花树、森树、苦连子树、楝枣子等,是一个广泛栽培的乡土树种。它是落叶乔木,树形高大优美,枝条舒展,夏天树荫浓密。
我想念的那棵苦楝树,长在故乡的池塘边。那棵树是何时栽种的?我早已忘却;那越变越窄的池塘是何时挖掘的?我早已忘却。模糊的记忆深处,池塘是清澈的,鱼儿自由游弋;模糊的记忆深处,苦楝树年年岁岁一树繁花,落英缤纷。
犹记得,村子西南边,屹立着一棵古老的香樟,枝繁叶茂,翠华如盖;犹记得,村子的西北角,屹立着一棵沧桑的枫树,秋风乍起,落叶飘零。初夏夜晚,我们提着火把行走在狭窄的田塍上,捕捉泥鳅和黄鳝;我们坐在晒谷场上,聆听青蛙的合唱。池塘边的苦楝树只是静默着,它见证了池塘里毛茸茸小鸭子的蜕变,见证了水中菖蒲的荣枯,它见证了村里人的婚丧嫁娶,也编织着我们紫色的梦幻。
小时候,祖父曾告诉我:从小寒到谷雨,有八个节气,每个节气有三候,一候一种花,一共对应二十四种花木。后来在南朝宗懔《荆楚岁时》看到了类似的说法:“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苦楝花开在谷雨三候,苦楝开花,春季也宣告结束。
苦楝树花期过后,枝头会结出绿色的小果子,叮叮当当挂满树,让人有一种采摘食用的欲望,只是大人常在耳边叮咛,苦楝果有毒,才打消了这念头。苦楝果圆滚滚的,像极了佛教里的念珠,难怪乎苦楝别称“旃檀”。查阅资料才知道“旃檀”是檀香之意,苦楝别名“旃檀”,大抵是因为它的花香类似檀香。后来当读到《西游记》最后一回“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我便觉得苦楝又名“旃檀”,更可能的原因是它的果子极其倔强,即使到了冬天,表面皱缩,仍一直挂在树梢,就像前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那样笃定倔强。
据《本草纲目》记载:苦楝,气味苦,寒,有小毒。主治温疾伤寒,大热烦狂,除三虫,疥疡,利小便水道。由此可见,苦楝子有不错的药用价值。其实苦楝树全身都是宝,苦楝的叶子还有止血的功效。小时候,我特别顽皮,经常爬到苦楝树上捉鸣蝉。有一次脚下一滑,手指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祖父急匆匆走到池塘边扯下一把细嫩的苦楝叶,一阵捣鼓,敷在我的手指上,片刻便止住了血。深秋时节,祖母总喜欢收集苦楝子,把果皮和果肉去掉,留下果核,再将果核敲敲打打,过滤出果油,将果油做成油膏,用来治头癣。小时候的冬天异常寒冷,我们经常长冻疮,祖母便将苦楝子煮烂来涂手,效果比现在的爆拆霜好得多。
不知从何时起,故乡的池塘萎缩成了一滩死水,最后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那棵我怀恋的苦楝树,也渐渐枯萎,以致后来被邻居伐倒成了一捆捆柴火。
如今身在南国江城,望着眼前一树繁花,我不禁吟起杨基的《天平山中》“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
苦楝树,在繁华里自律,在落魄时自励,在尘埃里自尊,在痛苦里自愈。它不声不响地在池塘边、江河畔、湖水旁默默地盛开,纷繁、朴素而淡泊,不与百花争奇斗艳。它是暮春到初夏时光里的一道独特风景。
刘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