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暮春的雨,一缕初夏的风,一夜如水的月光,一抹早间的云霞,葳蕤纤细的绿叶间,蔷薇打开了花蕾。
春花盛开时,我不能到场。因年逾八旬的母亲摔倒后,一直围绕她的病榻忙前忙后,无暇出门。每日只能透过落地窗,远远望着院子里的风轻轻柔柔地吹过春天。风,从才有梅花便不同的明月窗前,到满地梨花不开门的寂寞空庭,穿过桃花樱花红雨零,撩拨着桑钱榆钱划色青,叹了一声“花褪残红青杏小”,卷起帘儿应了句“应是绿肥红瘦”,就向那架蔷薇走去。
花开荼蘼,母亲的腿才稍好了些。难得天晴,搀扶母亲坐到轮椅上,推着她在楼下院子里看花。阳光有些耀眼,蔷薇已热热闹闹开满栅栏,花香阵阵,蜂飞蝶舞。微风徐来,厚厚密密的青藤碧叶荡漾开去,粉艳娇嫩的花团披着晶莹清透的阳光漫过栅栏、墙头,花瀑一般倾泻到墙外摇曳。
蔷薇是暮春留给夏天的最后一场花事,风飞过蔷薇,便是夏天了。蔷薇读懂春意,每一朵都开得极为绚丽缤纷,七至十朵成一簇,沉甸甸缀满枝蔓。粉的柔嫩,白的纯净,红的俏丽,黄的明艳,紫的雅致,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谢去,一朵花谢了,另一朵花又开了,都像排好了顺序,错落有致,唯恐空了枝头。
风摇着花枝,花瓣含香带露,羽毛般纷纷轻落,层层叠叠浸染着古诗词的墨香,仿佛是一幅“朱门深锁春池满,岸落蔷薇水浸莎”水彩画。蔷薇的香气沁着甜蜜,开得鲜妍,落得明媚,是春天里花期最长的花,亦是春天里最坚韧的花,任风急雨骤、落英满地,第二天,又是水晶帘动一院香了。
记得看过的一篇文章,将杨绛先生的一句话引做了蔷薇的花语,觉得很是恰当:“即使世界偶尔薄凉,内心也要繁花似锦,浅浅喜,静静爱,深深懂得,淡淡释怀。”
我与母亲坐在花阴里闲聊,母亲说:“你小时候,我总是背你去文化宫看花,有一次你突然肚子痛,抱着你跑到医院,累得半死,你又不痛了,你小时候有多磨人。”“记得,记得呢!”这些话虽听过百次,心里仍充盈着幸福。
其实,在我尚不记事的年纪,父亲便去了干校,瘦弱的母亲独自拉扯两个孩子,工作家务一个人扛,省吃俭用的钱还要寄给外婆抚养弟妹。即使是在那样艰苦的岁月,她仍会找出时间,背着我走上几站路去公园看花。
母亲说:“这次摔跤,定是你父亲在责怪我,那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清明节,我已按照母亲的千叮万嘱,在父亲的墓前摆了祭品,并转述了她的歉意。她认为现在的好转,是因为父亲的原谅。不知道她怎会生出这样的想法,父亲若在,才舍不得让她摔跤呢。大约母亲又活在了她的小说情节里,亦或是,在想念父亲对她的疼爱吧。
母亲年轻时极爱看小说,家里有两个书柜,小部分是父亲的书,大部分是父亲买给她的古今中外小说,还给她订了《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学生时代的我,每个月初就跟她一起,盼望杂志的到来。她还喜欢看戏,父亲千方百计拿到票后,她就牵着我去各个单位剧院看戏,京剧、越剧、楚剧啥都看,至今我都记得《梁山伯与祝英台》《鲤鱼精》的剧情。即使耄耋之年,她心里也住着一位备受疼爱的公主。
母亲再三谢我,帮她度过最困难的几日。我很汗颜:“妈,你养我小,我养你老,天经地义。”她怜爱地拍了拍我的脸,好像她面前的这个年过半百的女儿,依然还是躲在她身后的小姑娘。她说:“你和你姐姐都是我掌心的宝,我怎舍得你们照料?”
母亲很坚强也很独立,若不是这次摔得很重不能自理,我又恰好有充裕的时间,她绝不会让我照顾。每每看她咬牙在床上锻炼病腿,很是心疼。13年前,她因摔伤打完钢钉的那段日子,真的难想象她是怎样暗自忍痛度过的。此刻我忽然明白,母亲就犹如这蔷薇,柔美而又坚韧,从不言辛道苦。
我去摘落在母亲发间的花瓣,在斑驳的阳光里,那银发好生耀眼。时间好不经用,光阴总在花开花落间流逝,母亲已然苍老。陪着母亲的春天格外温暖,即将来临的夏天,她的腿应会康复。母亲说:“人的一生难免磕磕碰碰,艰难总会过去,好日子是大多数。”
风飞过蔷薇,就是夏天。
作者:石红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