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母亲精心摆放的一件件农具,我再也不认为它们是农家的艺术品或图腾,而是母亲用心良苦的劝诫:众善奉行,扎实做人。
春种秋收,所有的农具都是农人离不开的宝贝。
农具用过后,母亲每次都要把那些农具认真地擦拭一遍,然后挂在檐下。母亲挂农具的样子很特别,不是把一把镢头或镰刀垂直地挂在钉子上,而是相互交叉地别放在那儿。进院子一看,让人感觉是一件件农家的艺术品或图腾。母亲说,这样挂农具一是安全,风刮鸟碰不会从墙上掉下来,二是落上的雨水灰尘也容易自行脱落,保证铁器的锋刃不上锈,用起来方便。
母亲的体质弱,连一袋麦子也不能搬起来。人家整好一畦地一袋烟的工夫就完了,母亲却要大半天的时间。有的邻居整过畦埂、撒上种子,又在田头喝过几盏茶,然后不紧不慢地回家吃饭去了,可母亲还在地里,连半条畦埂也没有整完。母亲不着急,说:“有多大的力气干多大的活,咱不和身强力壮的人比力气。急也没用。”
瘦弱的母亲艰难地举着笨重的镢头,像举着千斤重担。每一次落下,身子都要随之摇晃,当再次举起时,只有借助喊出的低沉的号子。为了追赶农时,母亲就把饭菜带到地里,在地里完成早饭和午饭,直到黄昏才扛着农具回家,一整天连一口带着温度的水都喝不上。在与时间的厮磨中,母亲完成了一块又一块地的耕种与收获。
在田野上,陪伴母亲的是手里的农具,它不仅是耕种与收获的工具,还是与母亲拉呱解闷的对象。休息和劳作中,母亲就与农具说话。实在累得不行了,母亲就跟手里的农具商量:“累了吧,咱是不是歇一会儿?”就在跟农具说话的当儿,母亲又躬身驱步整了半步土地。当农具终于掉在了地上,母亲会长叹一声,瞅着农具抱怨道:“懒货,才干了多大会儿呀,就不想干了。”随即,自己也像被风刮倒的一捆麦子,扑通一声半倒在田野上。
有好几回,我不想种地了,手里拄着农具,呆呆地遥望远方。母亲也不去理我,只管从我手里拿过农具,走到一边,用一片碎瓦刮去上面的泥土,然后自己去干。当我发过呆之后,看到母亲一个人竟然把一块麦子或地瓜收完了,仿佛母亲比平时干活的速度快了许多。在地头休息的时候,母亲看着我,悠悠地说,一个人发呆得有本钱,你发呆凭什么?说完,母亲轻声地叹息着站起来,又去用镰刀清理田头的杂草。
有一年,母亲从一个收废品的人手里买得一把铁镐,一把崭新的根本没有用过的铁镐,是收废品的人在南部矿区家属院买来的。母亲让我用铁镐劈开放在院门后的一个楸树根的疙瘩。这是一个在我家放了几十年的木头疙瘩,一直在院子里被搬来搬去,结实沉重得就像一块生铁。母亲说,这块木头疙瘩的年龄要比我大一倍多,是从一棵百年大楸树上锯下来的,因为没有工具,一直没有人能劈开它。
我用一根木棒把楸树疙瘩撬到院子当中,用母亲购买的铁镐,每天一有时间就去一点一点地劈。做饭的时候,母亲就用劈下的木头生火,有时炒菜、煮汤,一顿饭仅用小小的一块木头就够了。
十几天过后,我终于劈完了最后剩下的一个西瓜大的木头。母亲高兴得什么似的,喊了好几位邻居来看,他们都惊奇地夸我有力气。原来,这个数百斤重的楸木疙瘩,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请人劈过,都只是劈了几下,不是把工具弄坏了,就是让蹦起来的木头屑伤了人的眼睛,没有被劈开。从此,这个楸木疙瘩便成了一个谁也不愿理睬的怪物,被堆放在院子的旮旯里。
劈木头的铁镐一般派不上用场,从此之后,便被母亲斜斜地挂在房檐下,像一件摆设,一放就是十几年。曾经有几次回家,见母亲正用铁镐刨砍树枝和庄稼的秸秆。其实,母亲已经很难拿动十几斤重的铁镐了,只是简单地挪动。母亲发现我在看,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看你那时劈木头的蛮劲,我就想也拿这铁镐,怪沉呢!哪回再找块木头,你还要再劈一劈,出出汗,身体健。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铁镐,发现槐木做的镐柄被磨得油光水滑,像天天被用过一样。原来,在我离家的时候,母亲把它当成了远离家园的儿子,时常与它拉呱聊天,镐柄应该被抚摸过千遍万遍了吧。母亲肯定想起了儿子在失学的彷徨迷惘时期,凭一身少年的蛮力,劈开了连壮年人都畏难发愁的那个楸树疙瘩。也许,母亲从那时看到了儿子的希望,所以,从此把这把没有多少用场的工具当成了一件珍品。
对所有的农具,母亲没有厚此薄彼,都疼爱得如同高矮不同的儿女。对有的人家用完农具就往墙根下草垛旁一扔,用时到处乱找的做法,母亲很不满意。母亲说,没有农具你收收种种用手扒?农具就像吃的粮食、烧的柴草一样重要,结的玉米棒子、蒸的大白馒头,哪一样没有镢头铁锨镰刀头的功劳?农家的好日子跟大大小小的农具连着秧呢!
有的邻居认为我家农具好用,放着自家的不用,专到我家来借。母亲会爽快地从檐下取下来,交到邻居手里。有的邻居在借用农具时,还要取笑母亲一回:“嫂子,你家的家什好用,是你干活慢,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吧。”我觉得这话不中听,好几次要跟邻居吵,把借走的农具收回来。母亲却说:“是的,母亲没有力气,干活就是慢。有缺点咱还怕人家说?”
如今,摩挲着母亲挂在房檐下的一件件农具,我质问自己:能像母亲抚摸当年我劈过木头的铁镐一样,从这些被母亲用过的农具上,感受到母亲的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体温吗?看着母亲精心摆放的一件件农具,我再也不认为它们是农家的艺术品或图腾,而是母亲用心良苦地劝诫:众善奉行,扎实做人。
一阵风从檐下吹过,被吹动的农具相互碰撞得叮当作响,仿佛农家人的晨曲或唱晚。这些有生命的农具,莫非在悄然回顾田野上劳作的欢乐时光吗?它们亲吻大地,与泥土交融;它们俯身庄稼,与丰收合唱。这些被母亲的手掌与汗水磨亮滋润的农具,曾与孤独的母亲在原野上喁喁交流。它们是母亲支持儿女远走高飞的力量支撑,它们无不寄托着母爱与母亲的期望,它们与母亲同在。
又一阵风吹来,仿佛母亲的双手抚过儿子的额头。我不由自主地探身在农具上,深吸一口,似乎闻到了一种温暖、慈祥的气息。是的,那是母亲酸辣的汗香……
孙成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