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已去,春风如贵客,吹过故乡坡,天上飘下贵如油的毛毛雨。大年初六,我就接到乡下师才叔公的电话,说坡顶的地耙好了,快回来点花生豆吧。
从读高中始,我便离开乡土,到县城、省城读书和生活。参加工作第二年,母亲意外过世,父亲因悲伤而无心耕种,地块任由乡邻栽种。谁种了哪一块,种了啥庄稼,我也一概不问,有父亲在,一切依赖父亲做主。
2018年开春,我携妻带儿回到老家,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忽然开口说,儿子,你这次回来得正好,带你去坡上辨认一下自家的地块,到种了我们家土地的谁谁家坐坐。父亲寥寥几句,让我的心一颤,潜意识有了一种不安,以及隐隐的忧伤。
父亲在前,我在后,悠悠走在玄黄的疏松的初春坡地,没有过多的言语。春寒料峭,父亲穿一件深蓝色羊毛衣,是早年我单位发的,外披一件洗刷得不能再薄的白衬衫,春风掀起衣角,父亲愈显形单体薄。我鼻子忽然一酸,眼前掠过银幕《知父如子》的情景,父子如此亲又如此疏!
冬眠的乡土被春风唤醒,到处萌动着春播春耕的讯息,泥土的芬芳四野散发。
我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走在春天的旷野,渺小而孤独。父亲时快时慢,时凝滞时自语,他边走边随手捡起一根竹鞭,东一指,那块大地是我家的;西一挥,那块圆地是我家的;南一划,这块方地是我家的;北一扔,这也有我家一畦小长地……
我用手机拍下一块块被别人种了作物的我家的土地,按顺序编号,归在一个文件夹,名曰“我家的地块”,仿佛将失散多年的亲人寻到团聚,端详一幅幅带着乡土气息的照片,重拾一阕阕往事,与那些暌违的亲人对话。
眼前晃动着先辈四季劳作的情景,倏忽清晰,倏忽模糊,阿公、阿婆、阿爸、阿妈、叔婶、乡亲们在坡上埋头劳作,一坡人影,是劳作美的剪影。那时,我和弟妹年少不知愁滋味,奔走在大地的角落,在草丛逐飞鸟,在地面追坡蛇,在来去学堂路途的坡顶,摘豆荚、打豆筒。稍更事,开始跟着阿婆春点夏收,夏种秋挖,趣事在坡顶流淌,并不感到怎么辛苦。
同一年初夏,坡顶作物青绿盛大,父亲又一次带我走一遍春天打过照面的地块,我继续拍下穿上一身青青夏衣的土地,神清气爽。土地是主人的万花筒,被主人变出百般花样,我深爱着这片乡土,即便它们长着不属于我的羽毛。
父亲接着带我走访用了我家地块的乡邻,每每走进一家,他总是显得卑微而羞怯,净说客气话,然后试探着询问人家种了我家哪块地。有些人家,已然用了二三十年,有的是近年才种的,从言谈中,发现他们态度不一,有的以主人自居,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好好说话,有的表示感谢……这趟访谈,我竟有些郁闷,当利益、乡情、现状纠缠在一起,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纠葛,你若被牵涉其中,会难以自拔。
2020年春,父亲走了,那个曾让我感到卑微而伟大的灵魂离我而去。我骤感冷风凄雨,在伤痛中不能自已。直到次年春风再起时,我携带家人回乡,预备在节假日躬耕一部分田地。那些疏远的土地,那些久违的乡亲,以一种芜杂的心绪与我们见面,又以观望的目光关注着我们的举动。
人勤春早,阳光几分明媚,几分热烈,我们带上生锈的农具及花生种子,走向祖辈遗留下的大地。从圩里赶回来的叔父,及住得偏远一些的堂哥,陆续赶来帮手,撒肥、打行、点豆、盖土……依着传统的耕种程序,大家分工作业,不消一个上午就种完一块地,颇感慰藉。躬耕土地,是保持与故土熟络的方式,也是念想先辈的亲切途径。
小说《红旗谱》反复说起“没有土地……就站不住脚跟呀!”“土地是根本,辛勤劳动才是生活的源泉哩。”在老家的土地上,我想种啥就种啥,只要不误农时,想收获多少就收获多少,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自由。
我是城里人,也是乡下人,故乡有我萦绕一生的乡愁。新时代春风习习,高速公路、村村通公路早已抵达我的故乡,归去来兮,大有作为。
早春时节,听远近山岭鹧鸪一声紧过一声叫着,那旷古而新鲜的声调,不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呼喊儿孙回家吃饭的叫声吗?叫的正是小名,客家涯话,饱含怜爱,堪称世上最优美的语言。
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