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因为自己不识字,她对我的教育更多是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她认为做人是立身之本,其次才是断文识字。
从小,我母亲就对我孜孜不倦地进行人品教育,诸如“好人有好报,要与人为善”之类的话,听得我耳朵起茧。她不但说教,还身体力行。她每次送给别人的东西都比留给自己的好;每次邻居家孩子来玩,掉了零花钱之类的都要让我送回去;要是我撒了谎,那就一周没有零花钱,让嘴巴受到惩罚。
小学二年级时,班里有两个女生跟我走得比较近。那时候,学校边上有个敬老院,朝着我们学校的方向开了个小店,卖各种零食。每到学校放学铃声一响,小学生们跟千军万马似的涌出大门,奔赴他们最喜爱的地方——敬老院的小店。我们仨也不例外,经常在那里买零食一起分享。
有次,她俩偷偷跟我说,卖东西的老头眼睛有问题,看不太清楚。放学时人多,有人趁乱拿了零食不给钱。她们让我也这么做,我摇摇头,觉得那行为就是小偷,不能做。后来她们又向我炫耀了几次,还说我傻。我有点动摇了,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自控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一天放学后,她们跟我一起回家,照例进小店去买零食。我说我今天忘记带钱了,她们俩不停地怂恿我去拿,在她们的催促下,我犹豫再三,决定试一下。毕竟是第一次,那些平日里轻如鸿毛的零食此刻却像有千斤分量,我的手伸了好几次都没法去拿起那些平时可以轻松拿起的零食。我偷偷看那老头,的确是一只眼睛眼珠不怎么转动,趁他转向另一边收取别的小顾客的钱时,我迅速拿了一包一毛钱的无花果丝,出了店门,心还在怦怦直跳,手心已经湿漉漉的,不知道是热出来的汗还是吓出来的汗。看着那两个女生高兴地吃零食,我心里跟打翻了的五味瓶一样很不是滋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我的脏腑。在那两个女生的催促下,我勉强撕开了那包无花果,可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美味,令我难以下咽。
临近家门,远远见我母亲在老桃树下洗衣服,我突然一惊,完了,要是她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的皮。那天晚上,我梦见我母亲用她的缝衣针把我的手扎得鲜血淋漓。第二天,我一等小店开门就迫不及待地把钱塞了回去,从此疏远了那两个女孩。
母亲虽然严,但她其实是疼我至极。我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母亲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她希望我长大后能够独立,掌握自己的命运,故对我的学业很上心。但凡老师告个状,她都要对我严肃处理,拎着我去老师家登门道歉,还不许我对老师有怨言。她的口头禅是:“老师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因为我长得瘦,母亲经常把有营养的东西优先投喂给我。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有点活儿母亲也是指使我弟去干。母亲算得上是“穷养儿子富养女”的典范了。五年级那时风疹爆发,她听说这种病不养好容易有后遗症,给我请了两个星期假,天天伺候我,跟产妇坐月子一样,一堆的规矩,什么不能吃凉的,不能吹风,诸如此类,差点把我逼出抑郁症。更要命的是所有的水果都要开水烫热了才让我吃。返校的两个星期她怕路上风吹到我,把我的头用她的大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亲自护送到学校。
高考后,一心向往诗和远方的我去了离家千里的师大。母亲叮嘱我毕业回家乡工作。我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恨不得早日离她远点。最终,大四的时候因为男友的缘故,我跟广东湛江的学校签了约,通知母亲我要跟男友走,依然是离家千里。这一走可能就是一辈子了。母亲盼了四年,盼了个寂寞,在电话里当场哭起来。那时的我处于智商为负的时代,全然不顾母亲的情绪,飞蛾扑火般扎进自己的梦想。母亲跟我冷战了几个月,最终只能妥协。
现在的我只能一年回去看她一次。这些年物流发达了,她惦记着我,时不时地快递些家乡特产给我。有一回,她花了大价钱让某快递公司空运了一箱枇杷给我,谁知不巧飞机去海南兜了一圈才回广东,枇杷全坏了。她心疼得都要抹眼泪。那是母亲和父亲早上五点起来搬了梯子去摘的。五月的浙江天还没亮,她扶着梯子,打着手电筒,父亲爬上高处去摘顶上吸饱了阳光和雨露的大果,回家后又精挑细选,装好箱子后就去快递公司门口守着。等人家一开门,第一个冲进去寄货。她以为去得早,人家就能早出发寄给我。这一箱枇杷于我而言就是金不换。看着一箱烂掉的果子,我跟快递公司吵了一架。回过头来想想自己很少这么生气,或许是渐渐明白了为人父母的心。
前几天,一个邻居去我家,正逢桃花、油菜花等各种花争奇斗艳时节,母亲便央求人家拍几张照片发给我(她一直不擅长高科技产品的使用)。照片里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而我虽然年年回去竟然熟视无睹。一直觉得母亲很年轻,突然看到那丝丝白发和条条皱纹,我才感觉到母亲老了。她不再是那个力气大得可以拎起我去老师家的年轻妇女了。我拨了她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她如孩子般的笑声:“囡囡,你看到照片了吗?好看吗?”“看——到——了,很好——看,”我突然如鲠在喉,接不下去话了,只听得母亲依然在另一头开心地絮絮叨叨……
丁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