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徐徐偏离了东边厨屋顶。我散学归来踏入门槛,听见昏暗的灶房口传来祖母响亮的使唤:“过来烧火煮猪潲。”我迅即从挂上堂屋墙钉的书包内摸出那册巴掌大的图书,卷藏衣袖,假装镇定走到灶前,对着灶膛添柴撩拨。目送祖母弯弧的背影往菜园方向移去,我便就着忽强忽弱的灶火光亮,摊开图书,一边竖起耳朵听屋外动静,一边手不释卷默读。当锅里的猪潲沸腾,祖母也择好了夜饭菜,书页中图文组合的故事,已稳妥收拾到书包夹层。那些无声的纸上话语,反复在宁谧的夜里欢腾,驱散我入梦前那一段不知深浅的孤独。
这是我少时的窃读惯常。识字的祖母,有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箱,锁着一箱子泛黄的繁体线装书。她说那是大人才能读懂的闲书,小孩子读了心会野,只允许我读学校发的课本。可那两本“正书”,开学没几天我就读完了。恰巧不爱读书的同桌小军,家里有一壁柜书,与祖母家仅一墙之隔。他父亲是另一所村小校长,订了报纸杂志,还不断上街买书压着小军读。起初是小军请我读了简单复述给他听,我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任务。后来到了三年级,开始写作文,小军又开出新条件“以书换文"——他给我提供书,我必须在课堂上写出同题不同内容的两篇作文。我原先以为颇有难度,没想到下笔时,那些读过的书里能记得的词句,竟随着墨水涓涓流淌。当老师把我和小军的作文念出来表扬时,我的心里仿佛绽开了一朵自信而低调的蒲公英,但没法随风起舞飘扬,我俩对此事一直守口如瓶。
我的窃读之乐,犹如一粒粒浸在湿灶灰面的绿豆,扣上木盆,一夜间冲破黑暗,生出一堆稚嫩而肥壮的长豆芽。
我壮胆指挥小军拿出壁柜里的“大人书",以消遣漫长的暑假放牛生涯,并特意加长牵牛绳拴杨柳树干,让牛自由地吃草或下河洗澡,好让我舒心坐在堤边柳荫下看书。小军则用缠满蛛网的柳枝“球拍”粘蝉,他间或吹出一声比蝉鸣更尖厉的口哨,示意有熟络的村人经过,我连忙将厚厚的翻开的书,垫坐屁股底下。
小军父亲很爱惜书,不准他随便外借;我的祖母也会挑剔,不许我乱看书。因此,我读不读得完一本书,都要当日归还,这也迫使我读得像牛吃草一般潦草,囫囵吞咽下小军家那一壁柜书,然后在缺书歇息时反刍。我回味起《杨家将演义》和《木兰辞》,脑海浮现出穆桂英与花木兰的飒爽英姿,这两位从书里认识的巾帼英雄,她们骑马驰骋战场的样子,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没有战马,先学骑牛:双手抓紧牛角,双脚踩在牛头上,身体顺着牛脖往前一蹭,跃上牛背,在牛背上旋转一圈,坐正!我嘚瑟起两腿轻抖牛肚,学着书中劝诫,骑马骑牛少甩鞭子,多用手顺梳其毛抚摸其背。牛一改往先强拉不动的叛逆,驮着我悠闲漫步在乡间路,变得温驯。阅读,似乎不止是一种自我学习,更是心灵与万物之间的沟通。
上五年级转校之后,我的“窃读面”相对宽广了,学校在离家较远的镇上,街尾有一家可租可售的旧书摊,我也有了一点防饥馋的零食钱。碰上放学早,我经过书摊总要租一本书,一路小跑回来,躲在屋角抽出了狗窝状缺口的稻草垛下,蜷躺举书一目十行,循着祖母吆喝鸡鸭进食归笼的吆喝声进屋,就这样读完了那时流行的港台言情小说。干巴巴羡慕琼瑶、亦舒、岑凯伦,她们在别处过着不用插田割禾的生活。
有天我发现书摊还有来自更远方的外国文学名著,抓阄式租了一本《简.爱》,读到寄养在舅舅家的小简·爱,被舅妈处处刁难,当着外人面冤枉简·爱说谎骗人,我不禁伤心起来。而坚强睿智的简·爱从容回怼:“我如果要说谎,我就会说我很爱您,但我从来没有说过。”令我一时惊诧不已,兴奋地从稻草垛钻出来,捧着书飞跑去菜园跟祖母分享简·爱的慧语,无意间泄露了我的窃读秘密。祖母看到封面大写的“爱”字,气急败坏拆下一根瓜架枯枝就要打我,斥责我不该饱了眼福亏了口福,小小年纪看谈爱的闲书,稻谷终比玫瑰重要啊!
我跑,她追,我再跑,跨过一条小沟,她追不上了。我站在对岸大声反驳祖母:稻谷和玫瑰是可以同时获得的。我能边煮猪潲边看书,我也能一边看书一边放牛。
祖母信了,扔下手里的枯枝,从此,由着我光明正大阅读。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