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8岁。土墙上挂着一只羊腿,已经挂了很久,酱黑色的肉腌制过,又被晒干成皱巴巴的,样子有点丑。记得当初父亲提羊腿进门时,兴冲冲地对我说:“我们家从来没有吃过羊肉,这次可以炖一锅,好好吃一顿。”母亲则紧锁眉头面带不悦之色,对着喜出望外的我们说道:“一股膻气,有什么好吃的呢?让你父亲去讨账却带回一只羊腿抵账,到时候没有报名费,看你们怎么和老师交代?”面对母亲的絮叨,父亲一改往日的雄辩姿态,轻言细语地应道:“10年也没有吃过一次羊肉,让大家品尝一下味道也不错。”母亲不再责怪,但也没有应允父亲立刻大快朵颐的提议,而是坚决将羊腿腌制,说等到过节时再吃。
腌制晒干的羊腿挂在墙上,正对着我的床,有时候能闻到淡淡的膻气,这种气味是别的食物所没有的,总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搬来只高椅子站上去,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点到肉上,粘到肉味放回舌头,咸咸的一股特殊生味,仿佛无数的山羊挤在一起,我被夹在咩咩叫声的中间。快到端午节的一天晚上,当我无意抬头发现那只羊腿不翼而飞,不禁大呼母亲。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涨红的脸,双手揩了揩灰旧色的围裙说:“羊腿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已经切好,正准备炖呢。”
父亲乐呵呵往灶膛里加柴,火光映着他的络腮胡。铁锅里放了一块大肥肉,吱吱冒油。母亲将切好的羊肉、大蒜苗、红萝卜,一股脑儿倒进锅,又放上酸辣椒、酱油和味精,倒进一些水盖上锅盖。随着吱吱声越来越响,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甚至飘荡到了堂屋。我守在灶台边,默默咽下数次口水。母亲对我说:“平时左邻右舍都很少吃到羊肉,你去把叔叔伯伯喊过来一起吃。”
当母亲将一盆香气四溢的羊肉端上桌子的时候,邀请的人也陆续到齐了,合计有八九人。富叔提来半瓶白酒,强叔带来一碗酸芥菜和萝卜干,头发花白的权爷爷拄着木棍进屋,手里提着滚过盐的花生米,声音洪亮地说:“今天好酒好菜真热闹!”梅花婶牵着她的小孙子进来,面带笑容,回头对着流鼻涕的孙子轻斥道:“全天下就数你好吃!”母亲特意添放两个凳子,让大伙往外挪相互挤拢,她对梅花婶说:“你们快坐下来吃,我们家几个小孩,哪个没到你家吃过米糕、苕果、米泡?”此时已到初夏,大家边吃边聊,聊得兴高采烈,喝得红光满面、汗流浃背,那一大盆羊肉和红萝卜被吃得盆底朝天,连同汤汁都被刮得一干二净。我端着饭碗和母亲一起站在外围,只吃到父亲夹给我的一块羊肉。那块羊肉带着酱色的汤汁,粘着青色的蒜叶,嘴里嚼着流出油水,肉香扑鼻。
傍晚时分,左邻右舍散尽。母亲将我拉进厨房,从那黑乎乎的菜橱上端下来一只小瓷碗,浓稠的汤汁里有两三块羊肉和几块红萝卜。母亲叮嘱说:“你千万要端好,走后门,送到冬爷床头去,不要让冬爷家的小孩看见了。”冬爷那时将近50岁,检查出肝癌住院后,带了一些药回家休养。我小心翼翼踩着小碎步,轻手轻脚地走出后门,苦楝树上的雀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啼着。他家没有人,半掩的房门推开后一股酸霉气直抵鼻孔。冬爷半躺在床上,看到我手里的碗,露出疲惫的笑容。他缓慢地下床,拉开抽屉,拿出什么东西。然后返身坐回床边,努力挺直腰背,示意我伸出手掌,温和地对我说道:“你真是个好崽。”他将五颗荔枝糖一粒一粒地放在我的手心里。
从冬爷家回来,一群麻雀从屋顶飞来,叽叽喳喳地鸣叫,好像非常羡慕那碗羊肉汤呢。
作者:舒卫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