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去,母亲不在家。弟弟说根本劝不住,偷偷采茶去了。
母亲不在家,家就空了,斜射在堂心的光束里,竟然似乎连飞舞的灰尘都消失了。锅是冷的,灶台似乎蒙了尘,似乎好几天不曾开伙了,其实父亲和弟弟一家的一日三餐,都是这座灶台供给的。
母亲的担子很重。一家人的伙食,她得操心。大人的饭菜还好说,小孙子上小学,早餐得起早做,中晚餐得变着花样做。鸡鸭鹅的伙食,当然也得她操心。菜薹掐完了,菜杆子菜墩子菜花花,剁碎了喂鸡;邻居家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要倒掉,母亲小跑过去掏了来,喂鸭喂鹅;旮旯犄角的地,邻居不种的,母亲种了玉米,秋天捋下来,破碎了,喂鸡喂鸭喂鹅。
什么时候泡稻子,母亲得操心;什么时候施第一遍肥,母亲得操心——施肥太早秧根深,不好拔,施肥太迟秧苗瘦,不肯长;侄孙子要考大学了,母亲得操心随礼,可别忘记了;小姨家的小儿子还没成家,听说有个姑娘很适合,清明要回来,她得上门去问问;三叔单身,得了风湿在人民医院住院,得嘱咐大儿子夫妻去照管一下。太多太多,层出不穷,随遇随接招,见招拆招。
母亲属虎,走路带风。村里人笑骂:“你这个老奶奶,一百岁当两百岁用!要我们这些懒人怎么过?”我每次回家找母亲,有人说,老奶奶在菜地里;有人说,方才我还看到她在喂鸡呢!有人说,不对,老奶奶在家塘那里砍柴火。“老奶奶”遍处都是。
现在,“老奶奶”不在家,家里当然就空了,村里当然就空了。搁在往年,我立刻就生气了,恨恨说道:怎么劝都不听,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了!要是出事怎么办?今年我只是担心,没有怨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的生活密密匝匝,就像盘根错节的巴根草,七十多年了,一直如此,她不倦吗?她不厌吗?她有厌倦的权利,她有短暂“消失”的权利,她有浮出生活的湖面,吐吐气泡的需要。
年轻时候的母亲,每到清明时节,都会出去采茶。母亲爱唱黄梅调,会唱《打猪草》《天仙配》《蓝桥会》,尤其喜欢《小辞店》。《小辞店》里深挚的爱情,是年轻母亲心里的白月光吧?据说,母亲采着采着,就轻声地唱起来,和她一样年轻的母亲们,轻轻地和起来。黄梅调就在茶香浓郁的茶园里流溢着,如绿云,如清亮的流泉声,如忽然跃起,掷入响亮晴空中玻璃般明亮的鸣啭。现在的母亲不唱了,斜挂着腰篮,一边采,一边与同样老去的母亲们聊天,聊她们的过往,聊她们的青春,或者不能为子女听见的,她们曾经青涩的爱情,聊子女,聊身体,聊未来——这是我悄悄贴近家塘附近几棵茶树,悄悄聆听两个采茶老奶奶对话,所得到的推论。天下的母亲大抵相似吧。
记得那时候,母亲总会笑着说:“我要去江南(音nuan,第二声)摘茶了!”说完,她的脚步似乎就轻了,她就像踩在云上了。现在,老去的母亲,在茶色氤氲之中,在茶香叆叇之中,去了她心中的江南(音nuan,第二声)茶场,她的心里,云依然轻盈,歌依然清亮。
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让她给我描述一下她的江南。
董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