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便聊发少年狂,偶尔嗔痴癫狂一回。无酒,则粗茶淡饭,口中哈着热气,手足砥砺,说着话儿取暖,黄昏灯花结。
捧碗想事,或近或远的事,越想,天地越苍茫。
天已过晌午,日头明晃晃的,我坐在乡野的一家小餐馆里,手捧一只青花大瓷碗,似有走神,想着曾经做过,或想要做的几件事。
一件紧要事。人生已过了上半场,现在开始进入下半场,我想再去江南古镇同里,看看老宅子。退思园,显然是适合中年人应该去的地方,从热闹处转身安静,退而思,宁心养神。都想些什么呢?荣誉、金钱、权力、地位,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只有闹红一舸,那只静泊在水面上的石舸,依旧水声汩汩,胸有流绪。
一件风雅事。寻茶,我愿意到茶的故乡去。这些年,在宜兴的茶坞里买茶,在安吉的竹林边寻找白茶,在武夷山的岩壁上仰望大红袍……又到了红茶的老家,皖南祈门寻访红茶。中年才识茶滋味,我觉得红茶耐喝,撮一小撮乌润红茶,把它放在平常喝的玻璃茶杯里,深深的茶色,便铺张开来。一般的绿茶,泡上二三杯,茶味和茶汤的颜色就淡了,红茶可以续泡,一截一截剪碎了的条索,紧缩苗细,用这样一种方式去对待一种茶,不知道是不是对茶叶的一种尊重?一寸一寸地尊重,来自茶农和喝茶人细微爱慕的内心。
一件闲适事。闲步乡野,遇到一群麻鸭。鸭,入诗、入画,让人怜爱的还是汪曾祺老家——高邮湖上生双黄蛋的鸭子。少年时,我有一段时间客居乡间。放鸭时,一只鸭摇着肥臀,溜到东头;一只鸭踱到西头,芦丛中发出“嘎嘎”声,不一会儿,整个苇塘,到处都是“嘎嘎”地合唱。傍晚,倦鸟归巢,鸭回窝,头鸭伸长脖颈,哼唱着,一路小跑,后面跟着几十只、几百只鸭,从四面八方汇集,众调归一声。我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这种乡野好声音了,想一个人到乡下去。
一件率性事。聊发少年狂,坐在阳台上赤一回膊。长江下游的天气湿热,人在家里不如光膀子来得舒服。在赤裸着的时候,无牵无挂,无甚想法,赤膊完全是溽热季节里的事。有时候,我会想到魏晋时代,几个文人坐在竹林里赤膊啸歌,其中有个叫嵇康的,还跑到洛阳城的大街上光着膀子打铁,弄出响声叮叮当当。我这个人,半是斯文,半是粗俗;半是文言,半是白话,脱下包装,索性狂野随性一回。
一件天真事。无患子,又名肥珠子、肥皂果树。果皮浆汁含皂素,萃取天地日月之精华,洗却凡夫俗子的市侩气、微醺后的满面油光、手上的铜臭味,让人神清气爽。无患子能治头痒,我的朋友陈老大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个秘方。这几年,陈老大遇到烦心的事经常挠头,本来有些事,鸡零狗碎,不需要他心烦,他偏要去烦,一烦他就挠头皮,结果越挠越痒。陈老大跑到公园的无患子树下,捡了几颗树上落下的果子,回去煮水洗头。用无患子皂沫丰富的洗发水洗过头,症状明显控制,头皮清爽了许多。我想的事也不少,弄得跟陈老大有相同的症状,也想捡几粒无患子回来煮水洗头。
一件纯情事。想拜访的地方有很多,就从一家小旅馆入手。扬州是中国文人的心灵流浪地,离得近,我坐车,打个盹就到了。城里有家百年绿杨旅社,郁达夫当年曾经住过。他在一篇《扬州旧梦寄语堂》中说,“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文学和人生的小旅馆里,许多人来过,又匆匆走了,什么也没留下,那些风流繁华,随雨打散,落红飘散去,都寻不着了。我到扬州,想站在绿杨旅社楼下,看看诗人住过的痕迹,顺便看望几个多年未见的朋友。
在烟花三月的古城里,我想拜访这位老友,已多年不见,他还好吗?还住在那幽深的小巷?若干年前,我与他走在那悠悠长长的古巷,并肩而行,谈人生、聊文学,眼神中充满激情和向往。他年长我十岁,是个热心人,常写信约我到古城叙谈。市肆、老宅、旧园、美食、清风、繁花……我沉浸其中,体味着美好,古城真是一个涵养文学情怀的好地方。
一件美妙事。风渐渐凉了,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要懂得保重、珍重,千万不要把有些东西,太当回事。天凉,想找人喝酒,这种感觉不是我一个人才有。一千多年前,在那个水汽和诗意氤氲的唐朝,诗人白居易问朋友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时候,白大爷心生寂寞,想找人喝酒,诗中提到刘十九,当时在外地,乃刘禹锡堂哥刘禹铜老兄,洛阳一富商,与白大爷常有应酬。
有酒,便聊发少年狂,偶尔嗔痴癫狂一回。无酒,则粗茶淡饭,口中哈着热气,手足砥砺,说着话儿取暖,黄昏灯花结。
捧碗想事,或近或远的事,越想,天地越苍茫。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