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月华,如水般倾泻窗前。霎时,记忆的大幕徐徐开启。银色的月光下,一个小小的少年正光着脚板,撒着欢儿在宽阔的庭院里奔跑。听,她在快乐地唱着歌。
“月亮在白莲般的云朵里穿梭,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些纵情的欢乐总是属于月光下最惬意的时光。彼时,村庄并不孤独。庄稼人个个像山一般稳实,孩子们也不着急长大,乌泱泱的像遍地的牛羊一般多。那时候村庄上空的炊烟袅袅不绝,进城的人们还没有出发,远游的学子还没有启程,想要一夜长大的孩子们也都还是风吹夜长的少年。你知道的,我有三个像梯子一样一级级高矮不一的姐妹。父亲尚且结实健康,母亲尚且不老,日光给他们的脸涂抹上一层健康的红润。
落满我身上的月光,它也曾经无数次那般深情而又温柔地洒照在一家人的身上。在中秋的夜晚,父亲领着我们全家人分月饼。月饼是老月饼,一斤四个,先要孝敬老人,然后分给我们四姐妹,有多余才是父亲和母亲的。那时,分到月饼后高兴得发狂,拿着月饼满世界疯跑炫耀,却舍不得吃掉,一点一点地啃,睡觉的时候也要放在枕头边,生怕被哪只馋嘴的猫给偷吃了。
而此刻,又值中秋佳节,那一地的清辉又落满心间。曾经和我默然相对的老父亲呢?曾和我打闹的姐妹呢?他们都消散在何方呀?
落在我身上的月光,它一定还记得我那沉默寡言的老父亲。那一年,调皮的我夜里一个人偷偷跑到离家几公里外的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我踩着月光,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想要摸进自己房间时,被父亲逮了个正着。那次,父亲平生第一次用棕树枝将我狠狠地抽了一顿。打在我身上,痛在父亲心上。黑暗里,扔掉树枝之后,望着还在抽抽噎噎地低声哭泣的我,父亲脸上那种既心痛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辈子都镌刻在我脑海里。
落在我身上的月光,它悄然记起了所有。它悄然地看着月色下的父亲将他深沉的父爱如水般洒照在小女儿身上。
当我住院时,父亲风尘仆仆地从老家赶来。他就那么陪我静坐着,好似要将我的病痛分担到自己身上似的。他不擅安慰人,但那双眼睛却透露了心事。父亲好似恨不得要伸出手来将缠绕在我身上的管子和挂着的瓶瓶罐罐都一把扯下来扔掉,又好似要将那看不见的困扰他的小丫头的病魔给揪出来,然后将我完好无损地带回家。半晌,我们父女俩都沉默不语,看着吊瓶里的水一点一滴如时光流逝。坐了半天,天渐渐黑了。父亲忽然醒过神来,从兜里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钞票塞在我手里,起身走入了门外的黑暗里。
很多年以后,落满我身上的月光像那年冬天的一场大雪,轻而易举地将父亲倏忽从我生命中带走。父亲来不及转身再看看我,便俯身躺进了那片孤零零的山头。父亲日日被月光沐浴,却从不再起身。
落满我身上的月光,它悄悄地抹去了岁月刻印在我身上的深深痕迹,仿佛一束温柔慈爱的神奇之光,将我急速地变小,小到儿时的那个少年。它携着呼啸而过的记忆的烽烟,穿过重重岁月,将一切还原成当年月色。月色下,年轻的父亲,还用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远处,原野依旧露出大地丰收后的苍凉,村庄依旧古老,而那月色下的父亲呢?他不回头,就这样飞速地被快进的电影从中年带进了暮年,带进了坟冢。从此以后,每一个中秋月圆之夜,都是生命当中的月缺。
山野里,父亲化作一棵秋日里的庄稼,挺了挺沉甸甸的腰身,那被烈日晒得赤红的脸膛,在月色之下露出慈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