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日都做梦,梦见许多人。可我是许久没梦见老杨先生了,不知他过得可好,听说他又教高三了,不知是教哪一个班,可否看得见窗外的海棠与雪松。不知“做一个高贵的好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耳提面命是否还回荡在那旧地新人的九月图卷上。
老杨先生是我见过最儒雅的先生。一丝不苟,款款信步。仿佛千万年的历史在他身上交织融合,方才形成了这份儒雅与从容。先生终日一件衬衫,一条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杆挺得笔直。
语文课,我最喜欢坐在靠窗第一排的位置,在那里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先生写板书。他的握笔姿势,写字力度,粉笔跟黑板的每一次接触,连同唰唰掉落的粉笔灰一起,被午后的微风卷到校园的每个角落,最后落在我们心里。先生写板书,像在作画,那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人挪不开眼,所以我总是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出神,语文笔记本上空空如也。写完板书的先生,总会候我们片刻,而这片刻的时间,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我总循着他的目光找去,却什么也找不到。
先生很谦虚,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谦虚在先生身上幻化成了一种气度。每当我踩着铃声狂奔进入教室,撞见即将迈入教室的先生时,先生总会在看见我后,将悬在空中的脚挪回原地,往后微微退两步,将背稍稍一倾,示意让我先进。每次我们逢着先生,无论在哪里,先生都是那个走在后面的人,从容而又缓慢。
于我来说,印象最深的便是下午的课了。每当预备铃响起,我才急匆匆跑进教室,那个瞬间走廊有最美的风景。太阳正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越变越大,也越红,正午的强光温柔地斜射入长廊,寂静的光辉平铺满整条长廊,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而就在满地弥散的沉静光影中,先生踏着缓缓的步伐,带着满得快要溢出的文学与纯粹,来为我们讲诗诵词。那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岁月仿佛只能沉沉地落在先生的脚步中,而永远无法沿着先生笔直的裤管爬上去。
尽管先生的儒雅填满了语文课堂的每个缝隙,瞌睡却总有办法趁虚而入。此时,平时正经的先生便学着开些蹩脚玩笑来让我们保持清醒。先生在这方面许是缺乏天赋,平时浩浩汤汤的文字在这儿却变得苍白无力,任先生使尽浑身解数,发笑的同学也寥寥无几。可是,这个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摸爬滚打、屡屡碰壁,又坚定前行的先生,却是最可爱的。
在临近高考的一堂语文课上,先生感慨地说他最喜欢我们九班的教室,因为这儿能最先看到盛放的海棠。我看看窗外开得热烈的海棠花,提起笔,在笔记本上抄着今天先生教的诗:
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先生,我还能在小雪飘摇的昆华园里猜你给我们出的诗名么?
最终,我们还是乘上了六月的大风,别了先生。先生每日望着的海棠花落了,被六月的风轻轻吹起,带给了远方的我们。
来年春天,学妹说海棠花又开了,极美。
我的老杨先生,你可否安好?
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