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一晃我就到了花甲之年,很多生活的过往已经模糊,甚至淡忘,唯有与母亲走过的时光依然清晰。
那年夏天,76岁的老母亲突然感到腹部疼痛难忍。我和姐姐将其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发现她已身患绝症。因年事已高,医生建议采取保守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医治,母亲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在医生的建议下,我们只好带她回家继续用药。不久,她在病痛中撒手人寰。我整日沉浸在无尽的思念和哀伤里无法自拔。
每每看到屯里年纪与母亲相仿的老人,我情不自禁地想到她;逢年过节,我看到别人给自己的母亲买吃的、穿的,或者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的母亲,我就泪流不止。
母亲育有我们兄弟姐妹4人,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上世纪60年代,40多岁的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自我出生起,母亲就把我当成宝贝呵护。无论是家里门外,田间地头,还是凄雨冷风中,母亲总是紧紧地把我背在身上。每当夜半梦回,母亲那温暖的手总是轻抚我的额头,令我安心。那时,尚不知世事艰辛的我,觉得母亲是我最有力的依靠。
随着我慢慢长大,母亲对我的牵挂和担忧就更多了。每年汛期,刁江河水猛涨,村前几十亩稻田一夜之间被淹没,放眼望去便是一片汪洋。年幼的我不熟识水性,母亲忧心忡忡,生怕有个闪失,都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直到后来我学会了游泳,熟悉了水性为止。
我7岁到村里的小学读书。每天早上,母亲早早起床,蒸好红薯,或将旧饭炒好。我吃好早餐后,她送出家门,每次都目送我走到学校门口才转身回去。上了三年级,母亲教我学煮饭、煮菜和简单的家务,让我从小学习生活的本领和劳动的技能。
母亲没有文化,尽管在学习上没能给我多大的帮助,但她教会我做人的道理。她说,无论在哪里,都要真诚;无论是对待家人还是陌生人,都要热情有爱。遇到困难,要勇敢面对,不逃避责任,做一个诚实、善良、有担当,对社会有用的人……
上了中学,我要到离家七八公里的镇上中学读书,这无疑给家里增添了一份负担。为了生计也为了供我顺利上完学,母亲常常利用生产队休息时间,独自一人背上背篓,扛着锄头出没在群山峻岭、深谷险壑中,或在荆棘丛生的灌木旁,奋力挖“了哥王”(一种小灌木,茎皮可造纸、造棉)。有时虎口被震裂了,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锄头把,豆大的汗珠从她黝黑的脸上滚落下来,她全然不知。她的眼里只有“了哥王”,一棵一棵地挖,一棵一棵地砍成段,放进背篓背回家再加工。运气好的时候,能多挖一些,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挖上寥寥数棵。为了能多换几块钱,解决家里的油盐柴米问题,母亲长年在山里挖这种土特产。她穿梭在茂密的旷野山岭中,她头顶烈日,踏着荆棘,在山林中搜寻“了哥王”。“了哥王”全株都有毒,母亲在采挖加工过程中,双手常常被感染,发热发红甚至肿痛,可她从不说半个苦字,尽管有时她的手痛得拿不起碗筷。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的五六月,家里就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当时的农村,每个生产队的农民都是按人口和工分分粮食的,但每家每户粮食基本都不够一年的生活所需,需要种些红薯、芋头、南瓜之类的粗粮来接济没粮的日子。因此大部分人家一日三餐都只能喝粥,如家里来了客人,也只能多加瓢水,想加米煮成干饭那是绝对不行的。为了让一家老小填饱肚子,母亲想方设法开垦荒地,但土质肥沃又离家近的地早被别人开垦完了,只剩那些别人瞧不上眼的荒坡瘦土,母亲也不嫌弃。她带上柴刀、锄头、铁锹,先砍树割草,再深耕细挖,分畦平整,最后撒上草木灰或牛粪鸡屎,种下红薯、芋头、木薯等农作物。生木薯块根虽然有毒,但经过母亲精心去毒加工处理后,做成又香又甜的木薯馍或木薯汤圆等美食,虽然没有什么营养可言,但却好吃又饱肚。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总是能把入不敷出的日子,填补得平平整整。
在生活贫苦、物质匮乏的年代,解决一家人的穿衣问题对很多家庭来说同样是一个大难题。那时候,买布需凭布票,想缝一件新衣服或新裤子,得先把布料买回来,再请裁缝师傅量体裁衣。同时给一家人做新衣服,往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和一大笔钱。因此,那时候能穿件新衣服,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一般人几年都难得换上一身新衣。
每年春天,母亲在自留地里种上棉花,耕地、播种、施肥、除草,每一步都很用心。棉花吐絮后,她细心地将棉花一朵朵采摘回来,将棉花上的枯叶杂质清理干净后,放在太阳下晾晒。晒干后把它们打包存放好。入冬后,天气渐凉,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坚持白天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晚上熬夜轧花(给棉花去籽)。待棉花轧好后,就挑着棉花去找村里专门弹棉花的师傅把棉条加工好。家里有了加工好的棉条后,母亲更是停歇不下来了。她白天收工回来后做饭、洗碗、喂猪、喂鸡……把这些做完之后,她就点上煤油灯,端坐在纺车前,左手拿着棉条,右手摇动纺车,“嘤嘤嗡嗡”地纺起线来。一个个深夜,母亲用一根根棉条纺成一个个纱锭。待棉线纺好,经过浆煮等一系列操作之后,就可以上机织布了。只见她双手熟练地滑动梭子,双脚左右踩踏板,“哐当,哐当……”,将一个个胖嘟嘟的纱锭织成一匹匹家织棉布。经过染色、剪裁、缝制后,我们姐弟4个每人都有一套新衣服。这衣服陪我们熬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季。不单是家人所穿衣服的布料,还有我们家的床上用品,几乎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
转眼间,我们长大成人,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岁月也在母亲的脸上无情地刻下了一道道印记。她头上的每一根银丝都见证了生活的艰难,她的腰背早已不再挺拔,曾经细腻的双手,也变得皮粗肉糙,每每看到这些,我的心中总有说不出的酸楚。
母亲的一生是一本书,每一页都记录着对我们浓浓的爱和深深的情。
苏文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