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来电话,说老家的荔枝花开了,四十亩的荔枝林,父亲忙得是连饭也顾不上吃。放下电话,写下“父亲”这两个字,对比在电脑键盘上把它敲击出来的方式,我更喜欢用笔书写,从笔画的舒展中,我看到更多有关于父爱的具象。
要先从我上小学学写字那时说起。父亲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虽然只读了高中,可在当时当地也算是半个文化人。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待我读书后,一到我写作业的当儿,他就准时坐在我的旁边,随时发声督促:腰要挺,肩要垂,脖子要伸直,不能前倾,下笔要用力。父亲年轻时参过军,军旅生涯锻造了他的严苛。迫于父亲的威严,我不敢有一丁点儿的懈怠想法。在父亲的监督下,我的字写得也不至于难看。几年后,每每看到右手的中指,我就会埋怨父亲——托笔的中指,指甲盖旁侧的指骨经过长期的书写劳损已凹陷,并结成了厚厚的老茧——这是一个丑陋的成长印记。后来,在读书期间,我陆续拿了几次硬笔书法比赛的奖励,再次看那个印记,倒不觉得太难看了。
我幼时胆小,家里来了客人我都不敢露脸,一个劲地往母亲的身后躲。在父亲面前,我是大气都不敢喘。父亲性情刚烈,在我看来,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动用的几乎都是最重的分量。我不太愿意和他交流,避免遭受难以抗衡的压力。我们姐弟几个调皮,惹得父亲生气,他阴沉着脸,二话不说,抄起堆放在屋角的木柴棍子就抽,丝毫不见手软,我们要么站在原地,要么跪着,不敢躲也不敢放声哭,以免他下手更重。有一回,弟弟私自下河游泳,被父亲知道,狠狠地揍了一顿,还拿了根绳子把弟弟绑在屋外的荔枝树上,弟弟哭得惨烈,任谁跟父亲说情也不管用。此事过后,谁家孩子不听话,村里的大人便拿父亲的手段吓唬一通,那孩子的熊劲儿便泄了一大半。
在我读书这件事上,父亲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作为穷人家出身的孩子,父亲坚信:读书是最好的出路。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坚持把我送到镇上的中心学校就读。念我年幼懵懂,母亲不忍送我去寄宿学校。父亲大手一挥,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去到新班级的第一天,老师宣读的新生名单里竟没有我的名字。上完那节令我如芒在背的课,我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回家,即便是走路我也要回家。在那个乌沉沉的早上,我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孤独地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征途——我凭着记忆,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沿着河堤走了十五公里的路,最终回到了熟悉的村庄。在村口,恰巧碰到了从地里返家的母亲,见到母亲的那一瞬间,我的泪夺眶而出。然而,父亲对我所遭受的一切不带半分的同情。他没有一丝犹豫地拽着磨磨蹭蹭兼且泪眼汪汪的我坐上摩托车,毫不含糊地带着我回学校补办遗漏的入学手续。他全然不顾我的情绪,只硬邦邦地抛出一句话:好好念书去!如今看来,父亲的做法是应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句老话的。可惜,年少的我并没有把父亲的这句话记在心上,以致多年后吃了不少没“好好念书”的苦头。
我读六年级时,参加了一次县里的作文比赛拿了二等奖,父亲知道后,特意给我买了一条黄色的裙子,让我穿着去参加颁奖典礼。之所以清楚地记得那条黄得像向日葵一样的裙子,是因为幼时家贫,一年到头难得穿上一回新衣,平日里穿的都是邻居家比我大几岁的姐姐不合穿了的旧衣裳。我穿着新裙子站在领奖台上,摸着红色的获奖证书,看到台下平日里严肃得像是结了冰霜的父亲的脸,此刻像百花盛放的春天。
我大学毕业那年刚好碰上体制改革,毕业生不再包分配。父亲一下子慌了,他坐立不安,拿出为数不多的人脉关系为我筹谋出路。饭桌上,大家围坐着分析最新的招聘政策,父亲越听眉头蹙得越紧。直到当中一个刚通过面试的年青人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他总结出来的有关面试的注意事项,父亲沮丧的脸才有了几分起色。他接过那张纸,像拿到了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一般,细细地看,细细地问,仿佛要参加考试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在对提供帮助者表示感激后,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父亲突然用力地咳嗽了几声,一阵沉闷的声响在他的喉咙里翻滚,随后,父亲转过头去,一张嘴,一口浓痰斜飞出去,稳稳地落在一米开外的地板上。父亲竟然当众吐痰,而且还是在包厢房的饭桌上!一瞬间,我尴尬得无地自容。然而,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有失体面。多年以后,我和母亲提起这件不堪的往事,母亲看着我,幽幽地说:“你爸习惯了,田头地间,吐一口痰是不用挑地方的,他愁着呢,哪里顾及得了那么多,他一门子心思为了你,去求着人呐。”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铁人一样冷酷刚直的父亲,为着我弯下他挺直的脊梁,我却在嫌弃他不够体面!想到此处,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为父亲,也为我自己。
回忆往事,母亲对父亲充满了感叹,她怎么也想不到,年轻时清高散漫,不伺田产的父亲到老了竟活成了“劳模”的模样。家里的田地不多,但种上香蕉、蔬菜、荔枝等农作物后,也足够父亲忙碌的了。陶渊明笔下的“晨曦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便是父亲的真实写照。然而,父亲不满于此,几年前,即将迎来耳顺之年的他竟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承包了四十亩的山林,契约一签就是三十年,他是准备着大刀阔斧地建造他的荔园宏图。跟在他身后忙碌的,是我那体弱多病的母亲。听到这个荒唐的消息后,我第一时间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好说歹说,父亲就是不松口。临到最后,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唉,你弟还没结婚呢,总得为他减轻点负担……我能说什么呢?我们姐弟四人,在父亲最好的年华里接力般地出生,在过去的三十多年的时光里,父亲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离开乡村,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实现他的人生理想的。然而,他选择留在原地,甘愿一次次地毫无保留地,签下岁月递给他的儿女们的成长契约书。他用他的一生去兑现承诺。
这些年来,父亲年事渐高,暴烈的曲线呈下滑状态,言语也不如年轻时那般的果断决绝,但性格依然执拗。父亲是知道我的脾性的,常劝我无论身处何处,做事要上心,事事要上进,才能有所出息,以前我总是暗笑他的迂腐。如今看来,父亲委实是希望我能少走一点人生的弯路。母亲说我散漫自由的性子像极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岁月悠长,父亲的契约书必然会传承到我的手上,但是,他必然是不希望我如他一般活成“劳模”的样子的。我想,在这一点上,天底下的父母大都是如此的,谁说不是呢?
石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