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云贵高原九万大山东麓,是一个地势平坦、群山环绕的盆地,这个平坦的小盆地东部为龙岸镇,西部是黄金镇,是罗城仫佬族自治县有名的鱼米之乡,流传着“想吃饱饭黄金龙岸”的民谚。这地方是武阳江发源地,河溪纵横,土地肥沃,是重要的水稻种植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样才能让低处的河中之水往高处流,流到田垄灌溉农田,保证粮食丰收,一直是乡民们优先考虑的问题。
人们最早是用“龙骨车”车水上田。龙骨车由3块木板拼成一个输水的槽,槽内装有木链骨,木链骨的每个节间系一块与木槽相吻合的括水板,像自行车的链条一样,两头有木轴,一头有脚蹬杆。当人们把龙骨车一头放入河中,一头架在岸堤上,频繁踩动脚蹬杆,龙骨车旋转的龙骨就带动那数十片的刮水板循环往上,源源不断地将水从低处刮上高处,让水往高处流,流进稻田。龙骨车是人力踩动的,车水费力耗时,效率极低。
我们的祖先极其聪明,他们想到河水往下流淌时,蕴藏着无限能量,利用这自然界的能量,推动水车旋转,让河水往高处流。什么是水车?今天可能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水车,也叫天车,是一种古老的提水灌溉工具,早在我国的东汉时期就已出现。形似今天游乐园中常见的摩天轮。水车一般都有10多米高,由一根长5米、口径0.5米的车轴支撑着24根竹辐条,呈放射状向四周展开。每组辐条的顶端都带着一个竹编的阻水板,和一截45度角安装的大竹筒。窄小的车巷里,水流被阻水板阻断,不屈不挠的河水源源不断地冲涌,强力推开阻水板,使水车动起来,河水一直冲泻,阻水板一块走了另一块又回来……就这样,借着水势的运动惯性,旋转的水车带着一个个竹筒盛满了水,被逐级提升上去。临顶,竹筒倾角向下,将水注入渡槽,流到灌溉的农田里。河水长流,水车旋转不息,装水倒水周而复始,源源不断将河中的水送到河岸上的水田里。一架水车大约可以灌溉15亩田,这15亩田就叫“一架车田”。水车转动时,还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异常热闹。从春天到秋天,这水车仿佛都在唱着欢快的歌谣。
与龙骨车相比,水车能全天候、不间断的自动运行工作。不过,要想水车在河边运转起来,得在河床上修筑拦河大坝,提高水位,并在岸上挖车巷,这样才能安装水车。
与我所在的村庄——三蔸树屯隔河相对的是百车村。从村名你就可以知道这村里水车足够多,数以百计,也可想象这里稻田多。您看村前这条大河,仅仅两公里的河段,就修筑了好几条拦河大坝:有田心坝,回龙坝,稻坞坝,百车坝,大湾坝……每道大坝都是用大石头垒起,黄黏土填堵石缝 ,再插植水杨柳,依靠水杨柳发达的根系将大坝的石头紧紧扣在一起固堤护坝。放眼望去,整条大坝呈现一条绿油油的、横跨河道的水杨柳林带。这些大坝将河道拦断,使水位抬高,让河水分流往大坝两端的人工河流辅道——水车巷。水车巷弯曲着拐进河岸,离开主河道的水巷,巷尾再汇入大河。在这样的河流辅道里安装水车,可以防止水流直泻而下,减轻水的冲击力,尤其是避免山洪暴发时狂如野马的洪水冲毁水车。这水车巷从巷头到巷尾,耸立着很多的水车,阶梯式的一架紧挨着一架。
上世纪60年代,水轮泵开始替代水车,在家乡的田野上担负起为水田提水灌溉的重任。
水轮泵的外形就像一只蜗牛的壳,乡民们都形象地称之为“铁蜗牛”。这铁蜗牛分两部分,蜗壳螺旋管部分是耗能的抽水泵,连轴的蜗壳下部为水轮机叶轮,是提供能量的部分。当水流推动叶轮飞转时,水轮机的同芯轴就将能量传给水泵抽水上岸,完成“水往高处流”的动作。水轮泵的能效高,上水量大,一台水轮泵可抵20架水车。县里十分关心农业生产,不断派出技术人员下乡,带领群众将水车改造成水轮泵,每个村庄至少安装两台水轮泵“蜗壳”,一台不装抽水叶轮,改装一条两米多的长轴,长轴升出坝面,顶端加装木头轱辘的皮带轮,坝头建一小房,房内有碾米机和小型发电机。面朝水轮机方向的墙壁上,开有一个小狗洞,传输动力的平面皮带由那狗洞伸进来,人们只需要转换皮带,水轮机白天可以带动碾米机碾米,晚上挂上发电机马达,还可以发电照明。
这时候就不能不提到我的父亲。那年月,他担任三蔸树生产队队长。1965年,为了能在我的满月酒席上点电灯,他徒步70里路,到县城扛回一台3KW的发电马达。靠着奔向美好生活的信念,一步步地将这100多斤重的马达扛回来,还在河边架杉木电线杆,拉导线回村庄,给家家户户送电照明,摆脱了昏暗的油灯。
人世间的每一样东西都会有软肋,当下我们说飞机怕飞鸟,这水轮泵就怕杂草。水轮泵的叶轮,村民称为“牛耳朵”。这三叶“牛耳朵”虽在不停地旋转,可也会被水流中的水草、禾秆草缠住。当杂草缠满水轮泵的三片“牛耳朵”时,水轮泵就抽不上水或发不出电。这时,就得有人潜下水里,清理叶轮上的杂草。父亲是生产队长,这些工作,大多是他在干,别人在看。父亲用一根棍子,慢慢插入水轮泵蜗壳下的叶轮,将叶轮卡死,再潜入水中,用手撕扯叶轮缠着的杂草,每扯一把,就浮出水面呼吸一次,直至清理完毕,水轮机恢复元气。这种工作每过几天要重复做一次。
建在坝头河边的发电房,冬暖夏凉,毒蛇和巨蟒经常光顾。有一次,父亲去启动电机,发现一条“扁头风”盘在刀闸木柜里。他再次返回村庄,带一把大火钳,叫上绍珍、绍斌几个小青年,还在刀闸连接上一条火线,想电死“扁头风”。父亲双手拿铁火钳,死死钳住“扁头风”的七寸,叫两个小青年拿电火线去电它。当“噗”的一声,电火接地,毒蛇倒毙,父亲也应声倒地,大火钳摔在一旁,许久都缓不过气,吓得我哇哇直哭。
自古以来,水稻种植就是“有蔸有收”,即每蔸植株都要插植十多棵秧苗,方可收获十多串稻穗,一亩田要30多斤稻谷育苗,我们生产队100亩田要3000多斤稻谷撒下田间育种。1971年,科研试验三系杂交水稻单株培育在龙岸进行。单株种植每亩用谷种两斤,别的生产队都不敢接受。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积极配合农技推广人员工作,顶住压力,大胆引进三系杂交水稻单株种植试验,带领群众精耕细作,获得粮食生产从传统水稻种植的每亩产量五六百斤,实现杂交水稻种植每亩产量超过1500斤的喜人成果。在那缺食少粮的岁月,这个成绩是最大的功劳。水稻收割前夕,县革命委员会组织全县各生产队长、干部职工到我们屯召开现场大会。黑压压的人群走在田间参观,大家对我们生产队种出的三系杂交水稻沉甸甸的稻穗赞不绝口。
由于种植杂交水稻连年获得粮食大丰收,父亲被选派去大寨大队学习,去太行山红旗渠参观考察,获评广西区劳动模范,1976年还作为广西代表团成员赴京参加盛会。
我们村水轮泵出水口的水渠,用混凝土硬化了,紧靠发电房的地方,也用石灰铺成了硬化地。夏秋之季,村里的男人们都会在这水轮泵的出水口冲凉,巨大的洒头吐出强劲的水流将人推得东倒西歪,大家直呼过瘾。有一天深夜,父亲去关发电机。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发现有一条长蛇,横在发电房门前的地坪上。他即时挥起手中的棍子,奋力打向蛇身,他每打击一棍,那蛇就弹跳一下,连续打了十几棍,那蛇还是在跳动。父亲疑惑了:这蛇怎么就打不死?最后,用棍子扒开,发现竟是一条军用裤皮带。原来是部队复员的珍哥冲凉后落下的。
后来有一次,同样是朦胧的夜晚,一条毒蛇横在发电房前的地坪上。父亲心想:哪个毛头小伙又丢皮带了?于是,伸手去捡。当他一把抓起那“皮带”时,却是软绵绵,冰凉凉的,会猛烈扭动着的东西,吓得父亲头发直竖,冷汗直流,赶紧甩开了手,把蛇扔掉。
星移斗转,日月如梭。父亲离开人世已经十多年了,可想起父亲在世时的事情,恍如昨日。现今,村里依稀如旧时模样的,除了几棵百年老树,就是河中的水轮泵,它貌似有了永恒的生命力,一直陪伴着我们,默默地为我们泵水,让水往高处流,灌溉农田,沁人心田。
何绍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