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是大事,往往是婚丧嫁娶或过年才会发生。
鸡鸣第三遍,天微亮,猪的嚎叫声已渐渐弱下来,无力地躺在案板上。抓腿、揪耳朵、压身、拉尾巴,众人已就位,农村宰猪,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杀猪匠丢下烟头,提着尖刀走来,在猪头前停下来。刀尖在猪脖子上猛一插,再朝两腿间捅去,没至刀柄,随即又抽出来。猪血像汩汩的泉水随刀涌出,冲进早已等候它的铝盆里。
猪叫声停止,男人们开始淋水褪毛,接下来还要剖肚、掏内脏、剔骨、分肉。孩童们跟着女主人去做“龙蹦”,而她仍在边走边晃动盆里的猪血。
杀猪必吃庖汤,吃庖汤必备“龙蹦”,这是代代传下来的习俗。“龙蹦”就是猪血肠,柔软可口,表皮清脆鲜甜,又有肠的韧性,内里润滑咸香,老少皆爱食。
血肠食材简单,以小肠、猪血、糯米为主,辅以花生、五香粉、柠檬叶或香葱等作料,工序不复杂,要制作好的血肠却也不易。杀猪取血之前,需提前煮好糯米饭,用筷子疏松、冷却,保持颗粒分明。花生炒熟,再搓皮筛干净,碾碎备用。血肠的香来自柠檬叶,柠檬叶须采自山上的野生柠檬,这种柠檬叶奇香无比。土柠檬树枝多叶多刺也多,四季均有绿叶,细心挑选宽厚绿叶。老叶干枯汁少,香味不足,不摘;新叶娇嫩,高温泡煮易溶,不摘。摘柠檬叶这差事通常交给顽童,他们时常放牛、上山,哪里有柠檬,哪里有什么草药,他们最为清楚。
洗净的柠檬叶,切成细丝备用。待糯米饭冷却后,这时男人们已处理好猪下水,将翻洗干净、剔除油脂的几节猪小肠扔过来。之所以是几节,因小肠中有些肠厚肉脆的部分,我们称为粉肠,是下酒的好食材。男人们早已挑出切下,与猪肝猪肚一同放在盘子里,舍不得拿来做血肠。
猪血是血肠中最重要的食材,主打一个鲜。杀猪之前在盆里撒些盐,待猪血入盆,不停晃动或搅拌,避免血液凝结。其他食材作料都需提前备好,猪血一到,尽快灌肠。
灌血肠环节以小孩子为主,老人在旁作指导。搬来一个大盆,将糯米饭倒进去,把柠檬叶丝、碎花生、五香粉和盐等作料也倒进去,最后淋上新鲜猪血,用筷子搅拌均匀。馅料拌好即可灌肠,不能灌多,否则煮肠时会炸裂;也不能少,少了血肠会干瘪不成形,每节灌四五十厘米长就用棉绳打结。“再舀半勺”“该打结了”旁观的老人不时提醒,制止一些行为。有时小孩调皮,偏不听,或将肠子捅破,或将馅料溢出,好在灌肠都在大盆里进行,食材并没有浪费。
灌完后将生血肠放进大锅内,冷水慢火煮,待血肠稍硬,血与糯米凝结时,用牙签扎孔放气,防止肠爆裂。很快,殷红的血肠转黑,浮出水面,熟了。
等不及开饭时间,孩子们就切下几节,啃食起来,血肠特有的清香瞬间直蹿鼻腔。几斤猪血,随手可取的作料却迸发出食物的顶级味道,填补众人长久的味觉空缺。
国人用动物的血,主要是猪牛羊血制作食品,最早源于祭祀。“血”字拆解开含有“器皿”“祭祀”的意思。《说文解字》云,“血,祭所荐牲血也。”血液可食,制血肠的第一人却难追溯,国内最早记载在北魏时期的《齐民要术》中。“取羊血五升,去中脉麻足迹,裂之。细切羊胳肪二升,切生姜一斤,橘皮三叶,椒末一合,豆酱清一升,豉汁五合,面一升五合和米一升作糁,都合和,更以水三升浇之。解大肠,淘汰,复以白酒一过洗肠中,屈申以和灌肠。屈长五寸,煮之,视血不出,便熟。”这是羊血灌肠的做法,隔着千年的时光,似乎还能闻到香味,听到锅里食物正滋滋响。时间是个磨刀石,能粉碎、湮灭很多东西,也会擦亮一些事物,于食物,于思想,都是如此。
血肠好吃,老百姓喜欢,帝王也青睐。《太平广记》卷二三四引唐代卢言《卢氏杂说·热洛河》这样记载,“玄宗命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煎鹿肠食之,谓之热洛河。赐安禄山及哥舒翰。”唐玄宗吃血肠,发明了“热洛河”这道菜,并赏赐给亲近之人共食。
将动物血液灌进肠子里不是东方文明的独创,诞生于公元前9世纪的古希腊长篇史诗《荷马史诗》,有这样的描写“用脂肪和血液灌进肠子里”,这应是制作血肠的最早记载。
古今中外,血肠做法大抵相似,作料相差不大,味道稍有不同。在血肠里掺柠檬叶确是我老家那带独有,那种满嘴清香直冲鼻腔的感觉,饱含着故乡的味道,令无数远离故土的人们念念不忘。
血肠一出锅,女人们将其沥干冷却,切成两三厘米长的一节节,摆在盘子里。数张方桌已支起来,肉片、猪脚、猪肺、猪下水已切好,摆了几大盘,三四个盐蘸,十几个瓷碗还摞在一起,锅里正炖着五花肉和骨头,腾起的热气携着肉香散开,飘出院子,庖汤宴开始了……
兰小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