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原是一所完全中学,校园内花木扶疏,分片种着桃花心木、木棉、小叶榕、木菠萝、紫荆、杜鹃、苦楝木。满眼葱郁的绿,让人想起水盈盈的脸。
到了2014年秋,学校变成了行政服务中心,近30个单位陆续搬进来。越明年,又栽种了香樟、火焰木、小叶榄仁、樱花、桂花、白兰……置身其间,绿意浸染,困乏时抬头看,便添了一丝生气。待白兰花开,一树绿云,繁星点点,更有芬芳袭人。看着,看着,便忘了形。
一
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伫立在白兰树下了。
暮春的一个早晨,刚走到白兰树下,一只蝴蝶在我眼前翩飞,大翅膀,前翅黑色,后翼黄色,有黑斑点环绕,是美丽的裳凤蝶!穿过静谧的晨光,蝴蝶轻巧地落到前一棵白兰的一片树叶上,叶子微颤了一下。我靠近,踮起脚,从背部和腹部拍了好几幅蝴蝶恋叶图。我蹑手蹑脚,怕惊飞蝴蝶,它却趴在叶片上一动不动。我玩心大动,伸手轻触那双收拢而上翘的翅膀,轻轻滑过它斑斓的翅膀,蝴蝶不动;拉着叶尖摇晃,它还是不动;再用力地把叶子往下一拽,蝴蝶醒了,翩然而起。可下一秒,它又停在另一棵白兰树上。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林和靖先生叹息蝴蝶不知梅花之美。而白兰则无此憾,不止花香,叶也有异香,深受蝴蝶喜欢,尤其是漂亮的木兰青凤蝶。
这神奇的树。我不由抬头看,这排白兰已长这么高了,最高的树梢已触到三楼的窗了,叶子长又大,如一把把小扇,轻轻摇动。绿浪起伏,闪出晶莹剔透的花来。
白兰的花苞和叶苞很像,叶芽和花骨朵都被一层绿色的壳包裹着,小拇指大,圆圆的,顶端逐渐收窄呈圆锥形,像一枚小小的火箭。一直黄绿色的,便是叶苞,慢慢舒展成为长椭圆形,叶尖微翘,别有风致。
立于枝丫间的花苞,最外层由绿变黄,裂开、掉落,花苞由青变白,一瓣接一瓣打开,12瓣分两层,错落有致。白兰玲珑如玉,又如娇羞的白衣少女,盈盈于绿野之间。
二
总感到那只蝴蝶是为唤醒我而来的。
我的办公室在二楼,连着文件交换室、打印室、档案室,一溜儿四间,窗户后就是那排白兰树。我的办公桌正对着窗,一抬头就看见窗外摇曳的白兰叶。此前三年,办公室里每天早晚喷洒酒精,我也常常戴口罩,总有莫名的担忧搁在心上,竟不闻其香,无视其美,全忘了窗外还有白兰。
如今,每天早晨上办公室前,我会在树下停下来,呆立一小会儿,抬抬头,吸吸鼻子,摘两朵初开的白兰,然后心满意足地上楼去。
其实,不用摘花放在身边,办公室里也是暗香浮动。一浪接一浪的白兰花香从窗外飘进来,悬浮在空气里,即使是文件柜林立、文件堆叠,也不能阻挡花香的飘逸,人在其间走动,仿佛自带芳香。
进入五月,白兰树青春迸发,花骨朵争相绽放,在绿叶间若隐若现,满院氤氲着淡淡花香,似栀子花的那种香,沁人心脾。
案牍劳形之余,我常伫立于窗前。看阳光落在花瓣上,花儿一朵朵醒来,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满树星子。看微风吹过,花儿在叶丛中低首、轻吻。花与叶的世界,我是否能看懂?君不见木棉、玉兰花叶虽同枝,却终身无缘相见。因了白兰叶四季青翠,白兰花任何时候到来,叶子都不会缺席。如杨万里所赞:“熏风破晓碧莲苔,花意犹低白玉颜。一粲不曾容易发,清香何自遍人间。”
这些洁白无瑕的花朵,仿佛积攒了三年的等待,宛如天使的羽翼,静静降临,默默芬芳。
且让我在花树中穿行,白兰的花香就会披在我身上,穿过日常的纷扰和寂静,鬓角的白发就像蝴蝶一样,又完成了一次飞翔。
三
生长越快,离别就越快。枝丫上最早冒出的花,也最先飘落。花瓣化作白雨,纷纷扬扬,着地,渐黄,萎缩,终成泥土色。
花易凋零,树也会受伤。沿海地带,夏秋两季,台风暴雨轮番袭来。办公楼后面一溜儿十棵白兰,两棵被拦腰吹折。第二年居然抽枝发叶,今年也开花了,零零星星,虽然不比那些没受损的同伴,却也努力吐出芳香。还有两棵被连根拔起,经抢救扶正,没能活下来。一棵只剩半截干枯的树干,折断处像刺向天空长短不一的小箭头;另一棵树头已被刨去,遗一树坑,像泥土生出的眼睛,注视着依然生长的白兰,沉默着。
我竟然希望永久保存这样的残缺,不再补种花树。一个泥坑,半截露出地面的枯木,记录着我没能目睹的风雨摧残,也记录着艰难中的挣扎和伤痛,如那些看不见的告别。
我教过的一个学生曾在这儿读高二,她跟我说撤并学校时自己的惶惑。2014年春,高中部的学生被合并到郊外的第三中学,初中部则分流到附近初中。离开前,他们在校园里拍了很多照片。至今,我保存着她送给我的那张:主校道上,一群孩子抱着书本走向校门,而她在桃花心木落叶纷飞中回眸,深情又迷茫。2016年,单位借调的同事全部遣回学校,一夜之间,各办公室都有一两把空落落的椅子。
这些画面时不时从脑海中跳出来,伴着低回的小提琴音。离开,也总是猝然而至。2023年秋,我惊觉很久没收到陈京松老师发在公众号“心灵世界”的文章时,才知道他在最早全面放开的穗城感染了新冠,2023年春节期间离世。这两年交接时,有多少生死被置换?费尔南多说,自己只是一个化身,一个疼痛的苍白影子,遇到风就会倒地,触碰到实体就碎成粉末。庄周与蝴蝶,谁是谁的化身?白兰花也是化身吗?是去年的一朵,抑或是一朵灵魂?你和我,也是一朵白兰吗?
白兰盛放,每一朵不过两三天,便一瓣瓣飘落,无声无息,那么平静,像在梦中。花落,不结果,离开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然而,花的确来过,美丽和芳香留在了昨天。
而昨天,是不能忘记的。
四
我原不知道白兰有许多名儿,固执地认为,白兰花白色,香若幽兰,故得名。
2018年夏天,本市把白玉兰定为市树。办公楼的白兰树也挂上了“白玉兰”的铭牌。我很是焦急了一会,还傻傻的打电话给报社想为它正名。说,上海的市花白玉兰“色如玉香若兰,料峭春寒独绽放。”冬寒尚未退去,枝丫还没染绿意,白玉兰已一朵一朵,如蝴蝶栖于枝头。最后还不忘总结一句:白玉兰花开团团簇簇,却没有叶子;而白兰花开,绿叶盎然,花朵分散点缀在绿叶中。
如今想起,不觉暗笑自己痴笨。还是清人郭蛰云洒脱,称白兰花为玉玲珑,说它盈盈玉瘦,别样苗条。这名儿,恍惚间,让我看到飞天仙女跳出了敦煌壁画,在碧野之上扬起的兰花指,飘逸、灵动、脱俗,不染纤尘,美好的祝祷自指端洒落人间,也落在我身旁。
其实,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呢,管它是云南叫缅桂花,四川叫黄桷兰,北京、天津叫把儿兰,还是福建和我们广东将之唤作白玉兰,白兰依然故我,肤如雪,香胜桂,气似兰。我不禁想,这白兰花,可煲汤煮粥蒸糕;还可用丝线穿成串儿,挂脖子上,套手腕上,于是,一步一摇,步步生香。想着自暮春起,伴着一个夏,绵延至初秋,芳香自窗外飘进,淡淡的,簇拥着我,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感怀于心了。
又下雨了。白兰树绿的更绿,白的更白。我把新雨后采摘的白兰,摆放在浅碟上,一圈一圈,三个同心圆,粉红的碟,青的花柄,晶亮的雨滴,白的花,无色的馨香。多想寄给远方的朋友,可想到这娇柔的花瓣易损形、变色,便也作罢。
惟望姣姣月下,掬一捧芬芳,随月光飞向远方,停驻在朋友身边,环绕她,配上她说的:“白兰花好,冰清玉洁,花格高贵!”
花与人,吻合,真好。
冯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