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才开始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的。刚开始,雨点大颗却稀疏,击落在地面上、草丛里、树叶间、窗棂中,唰唰作响,听上去像个跌跌撞撞的醉汉,阵脚凌乱。继而,越来越密集,雨量大增,真像是倾盆而下,响声只是单调的噗噗一片。
昨夜喝高了,睡梦中老是做着要喝水的梦,且是水杯到嘴边要喝的瞬间,惊醒了。起身喝一大杯矿泉水,冷水沿着食道像洪水一般冲进胃里,顿觉睡意全消。坐在南廊边看小山上的朴树和高山榕的枝丫在风雨中手舞足蹈,碧绿的树叶在夜灯映照下闪闪发亮;围墙外的那株冬青树粉白的花凋零一地;山脚下的鱼池里,蛙声不再,寂静无声;远处的停车场里桂花树、秋枫树、紫荆树默立如雕塑,享受着这人间的甘露。呆坐良久,有凉意袭来,只好返回卧室躺在床上继续听雨,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来,依然噗噗噗个不停。
其实听雨,最饶有韵的味当是在瓦屋下。我今生有幸在几处瓦屋生活的经历,那时候有这样的文字记录:
“甲路那个小村庄,是我的故乡,在那里生活了十三年,之后就外出求学、工作、生活了。父亲亲手造的五间大瓦屋,西头是高高的黄泥墙,人工舂制,耗时一两个月方竣工,厚度近一米,高达十八米;中间木结构的框架,四根圆柱子撑起整个架子;东头下半部是前人留下的老泥墙,上半部搭木架,敷上稻谷秸秆和着的泥巴,凝结成薄薄的墙,透气甚好,这房子冬暖夏凉。屋上的瓦片,每年都要翻检一遍,一是猫鼠长年在上面追逐,难免会使瓦片位移或破裂,二是如我等淘气的小孩扔石块砸停留在屋顶的小鸟,往往会砸烂瓦槽里的瓦片。下大雨时,屋檐下从瓦槽间奔流下来的雨水,形成一条条银花花的麻花辫一样的水柱,我赶忙拿着家里的桶或盆去接水,屋里也有漏雨的,父亲拿着长长的竹篙,将位移的瓦片轻轻挪动,解决了一些漏雨的点,但若是瓦片有裂痕那就没有办法了,母亲立即拿盆去接,滴答滴答的屋漏声就在屋子里此起彼伏。因长年在家里烧火做饭,接到盆里的水,黄灿灿的,宛似普洱生茶的茶汤,透亮透亮的,让人疑是人间佳酿。
在驯乐中学教书,先后有五个住处,第一个住处与同一天分配来的荣坚共住一间,我在外间,他在里间,感觉屋子质量不错,竟然不漏雨。下雨之夜,我们召集几个同事来,在低矮的厨房小瓦屋里炒黄豆、焖五花肉、喝土酒,醉后一觉到天明,不知雨声如何。第二个住处,与应使同一间,中间封起来,他在里间带厨房,出北门,我在外面一间,门朝南,门口有几株硕大的苦楝树,下雨天,苦楝树被大风吹得呼呼响,似乎是要折断的感觉,隔壁的水闯兄提醒我把门关紧,否则大风鼓进屋子,瓦片都要飞走。应使兄两口子在屋子里互相追逐打闹,全然不把狂风暴雨当回事。水闯兄的隔壁,继烟兄正在进行如火如荼的恋爱,风声雨声,声声不入耳也!我那屋漏雨点在床上,我只好使出洪荒之力,连夜独自挪动沉重的床,大汗淋漓之后,雨竟然停了,再后来索性在床上搭上一层塑料薄膜,雨若是下得太大太久了,得连夜起来,清理压在蚊帐顶上鼓囊囊的积水,有的夜里反复如是数次。第三个住处,在学校西南边,与克勋兄毗邻而居,屋子有两间房,卧室在里间,外面的兼做办公室,桌上堆着厚厚的学生作业。那时候,克勋的堂弟克诺兄在警校读书,假期都到他这里居住一些日子,在有盛的带领下,我们一干人马半夜去河边布网打鱼,运气好的时候一个夜晚能捉到数公斤的河里杂鱼,其品种诸如溪石斑、石鲶、蓝刀、趴地狗等,生焖或煎炸,其味鲜美,佐以土酒,那真是让人心花怒放的事!后来河那边有两个小学教师常夜里造访,我们偷学校家属种的菜,下火锅接待来客,酒醉大雨之夜,四人就横躺着将就过一夜,雨声自是不知也。第四个住处,两间屋,后面隔着天井还有个低矮的厨房,两个侄儿跟来读书,我睡里间,他哥俩睡外间,雨夜屋漏之时,三人合力移床,三下五落二搞定,这事竟成了他们的乐事,睡意全无之后,在雨声中做一顿鸡蛋面,吃得满嘴流油。最后一个住处,是我外出进修两年之后重返驯乐住的房屋,有两间房,有天井,有厨房,算是当时驯乐中学最好的住宿了,克勋兄调离留下的,我接着住。屋子背后是一片田野,夏季绿油油的稻田,蛙声喧嚣,前面是篮球场,靠近门口有两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鸟也多。最有意思的是邻居子俊兄养的几只火鸡常爬上香樟树休眠,白天有人路过,火鸡们伸长脖子,发出沙哑的鸣叫,算是跟人打招呼罢。大雨之时,雨落在香樟树上,沙沙地响,伴有火鸡的抗议声,颇为热闹,天井里,瓦楞上奔流下来的雨柱哗哗,响彻夜空。那时的雨夜,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围炉读一本不咸不淡的书,听屋外风雨大作,偶尔开小差想起远方的朋友,待到返回卧室休息时,方发现床上已经湿漉漉一片。这第五个住处我住了整整半年时间,之后就调离了驯乐中学。
听雨中,起来翻阅一本旧书,忽然想起那联句“无事此静坐,有情且赋诗”,我不写诗,轻声诵读几句古人的诗词也还可以。比如东坡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比如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比如韦庄的“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比如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比如易安居士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比如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涨秋池”等等。最是蒋捷用一生的听雨,读之令人不禁喟然长叹——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的听雨,道尽了亡国深切之痛。
凌晨五点许北廊的一只鸟,欢愉地引吭高歌,那声音里有好多个音节,高难度的声音无法用文字描摹,听着听着让人无来由的满生欢喜,之后南廊也有一只鸟应和着,一南一北两只鸟你来我往地唱着,颇似我们“广西三月三”对山歌的景象。
鸟声和雨声渐次稀落,却依然没有停下来,我枕着雨声和鸟的歌唱声再次入眠。
梦里雨意纵横。
卢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