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是一个小屯子的名字,它依傍着红水河,河就在它的东面。因为有一个小水电站的缘故,靠近下楼的是蓄水发电的库区,河流的主流在库区延伸的远处。
下楼距离县城12公里。它很小,房子高高低低的,目之所及不过30户人家。房子大多是水泥砖钢筋混合的矮层楼房。从2022年起,下楼的家家户户改头换面:外墙统一漆成米黄色,楼顶盖蓝色彩钢瓦,房屋外墙画上壮乡寨子的图案,靓丽而不失素朴,着民族服装的壮族小伙子,憨厚淳朴地微笑着。有时候还隐隐约约传来山歌对唱,这些时代变迁与进步就像一道得到证明的数学题,证明过程痕迹清晰。沿着一级级台阶往下走,约300米,就到水边。水边建有码头,游泳协会集资在码头旁修建了简易跳台。水面又宽敞又平滑,那份平静安宁让人不由得想扑进去,跟随鱼儿畅游。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象征着春天的开始,也是生命的开始。俗话说:立春走一走,活到九十九。当然“活到九十九”掺杂太多虚构的内容,甚至带点调侃,因为寿命的长短,不能由自己说了算。上午九点,“欢乐游”群里热闹非凡,大唐、宝叔和小黄发出邀约,到下楼码头集中,进行开春第一游,群里共12个人,都同意。十点钟,3辆车同时出发,每个人都穿着棉衣棉裤,不由得互相打趣,欢乐就像早春的风,有点冷但让人舒服。
到码头换好泳衣,系好充气腰带和“跟屁虫”(充气救生浮球),同行小黄拿温度计测温。15摄氏度,他高声报数。今日立春,这个温度确实还是有点冷,说春寒料峭也准确。一群人在码头平台上跑了几圈,伸胳膊踢腿预热。几分钟后,大唐在跳台上起跑、跳跃,“砰”,水花四溅,完成一次漂亮的跳水。他浮出水面对着岸上大喊:“跳水让身体发热,来吧,来吧,来吧。”在他的鼓动下,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扑进水里,水的冷刺进身体,“呼呼呼”“啊啊啊”,一边喊一边笑,一边奋力游起来。蛙泳、自由泳、仰泳,大家游得不亦乐乎。唐教授讲究游泳姿势,她总是规规矩矩地游;达芳说小时候在水边长大,“狗刨式”是经典泳姿,能浮起来,往前游,就是胜利;昌宁医生游得最快,像一尾大鱼在水里穿梭。离码头约400米的岸边长有几丛芭蕉树,水流开始急促,体力不够的泳者到这里得往回游了,而水边长大的泳友会奋力游过急流,再往前100米左右才停止。
游回码头,上岸,刺冷刺冷的春风吹过来,快速跑进用布围起来的换衣间换上干爽的衣裤。
我走到停着的竹排上坐下来,水就在离自己不到10公分的地方,小小的鱼儿游来游去,小小的身躯生活在大大的水域里,它们和水一样,充满神秘。远处,水电站稳稳地伫立。昨晚梦见父亲,他离开我已经9年了,作为红水河流域水电站的建设者,天生桥、乐滩、大化、岩滩等电站都留下他工作的足迹。每到一地,他都会带他的孩子们到电站工地去,他会指着那些工地上忙碌的人说,爸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们肩挑背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施工机械不多),蚂蚁搬家似的筑起大坝。还会告诉他们,河水被大坝拦住,会变成电能,给千家万户送光明,让工厂机器运转,会改变许多人的生活。此刻仿佛看见他穿蓝色工作服,着劳保鞋,戴安全帽、手套,在工地放炮,在大坝值班,在仓库当保管员……他从水泥仓库回家,鼻孔里都是水泥灰,要清理很久才干净。父亲年轻时还是单位里的文艺骨干,唱桂戏,《薛平贵征西》《穆桂英挂帅》《黄山打鸟》。他说,唱一唱,工作才更有劲。
此刻宽阔的水面仿佛盛着天地的许多情事,密密麻麻,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空得只余静谧在逡巡。这小小的竹排和我,哪里又能被看见呢!
整个春天,我们没有缺席和下楼的亲密接触。有时大唐开车,有时宝叔开车,有时是老唐开车,小黄夫唱妇随,固定开一部车,走红渡国道路线,约20分钟车程。宝叔总有许多真实的故事,让笑声掩盖了车咕噜的呜呜声;大唐由于《下楼游泳》《下楼见闻》文章而升级成“下楼作家”,这说明,他在写作这条大道上一去不回头了;老唐电子琴弹奏乐曲的视频发布在微视频上,吸引了10多万的粉丝围观。他说,音乐包治百病!现在在学唱歌技巧,打算又弹又唱。
夏天游泳更自在。在水里,人是多么的自由。往回游是顺流而回,不太费力,泳友们会不紧不慢地漂着,或者全身放松地仰面浮着,眼睛可以细细享受人间无法用画笔呈现的美景。河左岸,远处是连绵的石山,夏日傍晚,蓝天下显出纯粹自然的神情,那才是山本来的样子;河右岸,是圆圆矮矮的土岭,夕阳温和地照在岭上,绿植变得明亮蓬勃,又很低调地一动不动。太阳缓慢地落到山边,依然发出一道道光芒,充满力量。一层淡紫色的云,像一块块纱巾系在一条条金光上,仿佛那里是另一个温柔明亮的世界。待到太阳完全隐没时,天空色彩斑斓:蓝色的背景里,云彩主宰一切,橙色的和灰色的平分秋色,淡淡的紫红镶嵌在旁边,白色的纯粹地兀自嬉戏,浅黑色的则霸气地画出一块块“自留地”,不容侵犯,波诡云谲;多种形态不断变化的云形成一幅幅移动的油画。此刻置身其中,画里有云,云中有画。
有时候到达码头已是傍晚七点多,惊喜地发现大大的月亮轻轻悄悄地挂在东面的山顶上,像被哪位孩子用画笔涂了色彩,红的、橙的、紫的,相互点缀,是大自然的艺术品吧?这么说实在太肤浅!它不被定义,只会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缠绕你生出无穷感慨与欢喜。除了月亮,云朵可有可无地飘来飞去,有时候附在月亮上,神秘铺开来,为夜增添了无尽的内蕴。我们把手机手电筒打开,装在橘红色的跟屁虫里,圆圆的跟屁虫,圆圆的光,浮在水面上,像一大朵一大朵奇异的水中花,跟随游泳者缓慢移动。月亮、彩云、水中花,水与夜,充满生动与灵气。微弱的光照亮了夜的黑,照亮了人,让胆怯者勇敢。
岸边钓鱼的人在静静等待,一动不动坐着的样子,像嵌在了那里。我把换下的泳衣拿到水边去洗。“啪”他打亮手电筒。我悄声问,钓到鱼吗?他没有回答。想,渔之乐,非于鱼,而在钓。再看那边,人影绰绰,或坐或站,他们由晨至昏,一钩在手,仿佛胸中有乾坤,满载而归也好,两手空空也罢,俯仰之间,收获的是一江明月和一江清渺。
有时上岸后,还不想离开,坐在码头上,看水,看山,看大地。往南岸边是一大块一大块的玉米地。六月下旬,这里的玉米还在抽穗,质感肥硕的玉米棒子披着青绿的外衣趴在玉米秆上,仿佛是趴在母亲怀里吮吸乳汁的幼儿。再过十多天,玉米成熟,近百亩的土地,农人肩挑背扛车载,把玉米收回家。自然界风调雨顺,土地回报农家辛苦劳作的方式就是家家粮满仓。这里民风淳朴,“三月三”,有对唱山歌、打扁担舞、跳竹竿舞等表演,“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这里得到最直接的体现。
南方的秋到来的时候,季节更替并没有带来大的变化。下楼库区,依然是游泳者的天堂。
大唐几年前患了恶疾,手术后肚子上的蜈蚣疤赫然在目;琳子两年前也遭遇疾患,面对医科大的检验结果,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泪水长流;阿美曾住院两个月,手术后遗症像虫子,钻进胃里搅得不得安宁。对呀,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孤零零的,有各自需要遭逢的命运。例如,疾病别离,灾祸死亡,这是自出生起就已注定了的大不幸。但好在眼前并不全都是绝路,家人、朋友甚至陌生人都伸出手,搀扶、关怀、陪伴,尤其是爱,又让大不幸成了一根蜡烛,蜡烛点亮而发出的光,引得人们聚拢过来,虽有惊恐的喘息,却硬生生地发出了一种特别的东西。微弱与微弱重叠,或者可笑与无稽相交,失败失望、垂头丧气也是在的,好像生命没有任何意义。对的,肉体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但确信的是,每个人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剩下。大唐的康复,琳子的重生,阿美的痊愈,宝叔、老唐、达芳……他们都留下了反抗的痕迹,这是生命的尊严。
在深秋的凝眸里,河水一如既往向东而去,一年四季不改变,实际是变化的,那种变化在天地间微乎其微,在阳光下展现出宽阔的胸襟,它包容、含蓄,接纳一切。每个人在这里都得到生命的活力。
南方的冬季同样惹人喜欢,泳友们到下楼库区游泳,雷打不动。这时候的下楼,篮球场铺上塑胶,周围立起矮柱子,所有车辆不得驶入。多么标准的篮球场!让人有打一场比赛的欲望,不过都是年轻人在奔突,泳友们投去复杂的目光,走下库区,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云彩之下,真想探入河川山谷里,触触大自然的玄机,让每个注定庸常的人生有一点点神秘而充满欲望,为了这个欲望,跳跃、冲刺、狂奔,只管往前,没有后路。
“相比年轻时的兵荒马乱,来日无多的人间光阴才是最要命的东西。”在下楼突然想到这句话,不由得紧张起来,仿佛被岁月伸出的手推着往前,心里五味杂陈。又想,能活多久呢?每个人不都一样的吗?好好活,付出一生的努力就够了。
秦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