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凼是家乡土话,意思是用水车将池塘里的水抽干。车凼的工具是古老的木制水车。
那时每年要车凼两次,一次是在小年后,一次是在清明前。年前车凼是为了抓鱼过年,年后车凼是为了挑秧泥。
小年过后,准时开始车凼。池塘边架起两部水车,两个男劳力一组,一小时一班,不间断轮换,人歇水车不停。家乡最大的池塘,两天就可以抽干。小孩子们放假在家闲来无事,一开始便围着池塘欢跳,听着父辈们古老的车水歌谣,追逐打闹,有时也学着父辈的唱词,有模有样地喊上一嗓子……
水位降下三尺后,孩子们看到水面下鱼儿游动泛起的波纹,忍不住拾起小石块瞄准抛过去,比着谁能砸中。瞬间石子乱飞,惊得鱼儿满塘乱蹦。此时大人大抵是不会责骂的,还故意加快了车水的节奏,水车轱辘的转动发出欢快的声音,似奔驰的火车轮撞击铁轨,“咕咚咚、咕咚咚”……
池塘快要干了,男女老少在家也坐不住了,搁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围拢过来。池塘边站满了人,伸长脖子盯着水面。长者双手拢在袖筒里,或是捧着“火炉”焐手,拉着家常,相互打听年货的备置情况。小孩子则在岸上追着鱼跑,发出一阵阵尖叫。几个男人在为下水捉鱼做热身准备。
池塘水眼看就要见底了,早有人抱来一堆枯枝杂草点燃。几个不怕冷的男人,脱下鞋袜,挽起裤腿,卷起手袖,在火堆上方烤火,待身体暖和后,迅速拎起水桶下水抓鱼。这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大家都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抓鱼人为防止鱼儿扑水溅湿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双手按住鱼背,待稳稳地抓到手里才将鱼儿提出水面。如果鱼儿从手中溜走,岸上的人急得直拍大腿,抓鱼人却不理不睬。反正跑不了,都是盘中餐。如果抓到了大鱼,便高高地举过头顶,引来大家一片惊呼。
岸上的人逼近池塘,指点着抓鱼人,这里有一条,那儿有一窝。什么鲢鱼、胖头鱼、鲫鱼、白条、乌鱼,五花八门,抓鱼人眼花缭乱,也顾不得太多了,被扑腾的鱼儿溅得满脸是水,也不觉得冷。大人小孩热烈的喊叫声,令抓鱼人也兴奋起来,放松了警惕,一不小心被鲑鱼刺破了手掌,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痛苦万分。他立马放下手里的活,爬上岸来休息。
我的好朋友,顽皮的小猴精爬到伸向池塘的歪脖树上,正兴奋时,被同伴挤掉树下,弄得一身是泥,挨了父母一顿痛打。
个别爱贪便宜的,专盯岸边的树笼,这里面通常藏有鲶胡子和鲫鱼。瞅准了,趁人不备,伸手抓出来,自己不好意思私藏,赶紧抛给自家小孩。小孩子也心领神会,躲过众人视线,立即将鱼藏进衣服里,一溜烟跑回家。
又过来几个男人,挽起裤腿下水,一边给抓鱼人递过空桶,一边将满满的一桶鱼提上岸。空地上,早有人在等着分捡。鱼全部提上岸后,鲢鱼、胖头鱼被大小搭配分堆,保证每户至少都能分到两条,好赖凭手气抓阄。杂鱼不论大小,按分口粮的比例大致分堆,挨户点名称取。小孩子们碍事地围在四周,七嘴八舌地评大论小,多管闲事。队长有经验,天黑前将鱼分到家家户户,皆大欢喜。
孩子们尾随着父母,欢快地跑回家,一通忙碌之后,又开始围着灶台转。村庄陆续升起袅袅炊烟,家家户户飘起了鱼香。又增加了一道年货,农家的年味更浓了。
年后车凼的目的是挑秧泥,在清明前动手。孩子们大多上学去了,缺少了年前的热闹。这时池塘里还有漏网的小鱼小虾,大家既看不上眼,也是有意留下的苗鱼。泥巴里躲藏的泥鳅、黄鳝和老鳖,农田里也有,对大家并没有多大的诱惑力。
雨水冲刷的浮土和树叶,流进池塘,形成池塘的淤泥。挖秧泥既为池塘清淤,又为农田增加了有机肥。在集体生产的年代,淤泥是辅助育秧的好肥料,绿色环保。
挑秧泥是个协作活,有上泥、送泥、担泥、下泥四道工序,分别由不同人承担。上泥人手拿铁锹,负责从池塘挖出黑臭的淤泥装畚箕。送泥人负责将一担担淤泥从池塘爬坡送到岸埂上,再接过空担子回来装泥。担泥人和送泥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先将空担子换肩交给送泥人,再接过送泥人的重担。下泥人站在水田埂上,也用换肩的方式,先送出空担子,再接过重担下田,将淤泥散入水田里。
送泥的最大难题是爬坡,乡亲们用草绕子将四根抬杆(农村抬草垛用的约三米长的粗木棒)捆绑在一起,当作踏板,斜靠在池塘的岸边,借助草绕子的摩擦力,送泥人稳稳地踩着踏板担泥上岸。最辛苦的工序是下泥。在春寒料峭的水田里挑担子,不仅要力气大的,还要选身材高的。
担泥的工作相对轻松些,一般是由体弱者和妇女承担。担泥的路段较长,一条线路上会有多个担泥人换肩传递,往返穿梭。个子矮的、力气小的就有点吃力了。乡亲间相互有个照应,力气大的会加快脚步,多跑一段路,减轻体弱者的负担。换肩的两个人如果身高悬殊,高个子会弯弯腰,矮个子再踮踮脚,相互将就。
秧泥散开后,再由耕牛细耙一遍,放干水,做秧畦,育旱秧。秧苗长到十来公分高时,铲旱苗,秧苗的根部带有二公分左右的泥土,秧泥又转移到稻田里……
童年的往事已经远去,故事中参加劳动的男男女女大多已经作古,村庄和池塘也在几年前已消失了,而水车仍然保存了下来。于我,乡情的余温还未消退,我要用笨拙的文笔,描绘五十年前这朴素的农村画卷,让它永驻心田。
何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