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日记,现在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了。除了那些涉世未深而做着好梦的少男少女,那些已不年轻但仍有某种文化艺术追求的人,谁还有那一份闲情逸致呢?的确,芸芸众生中,记日记的人已是微乎其微了。
其实,记日记绝不是日常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事,只要是一个善待人生、对己周到的人,就绝不会不屑于记日记。
人生,总有些东西是不该忘记的,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时过境迁,自己经历过的事谁能毫无遗漏地记清?只有日记才能完好地保存一个人的生活踪迹,正如西谚所言,“纸比人更有耐心”。有一天,当你老了,翻一翻那些发黄的日记,那些生命的雪鸿泥爪,就会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有一种旧地重游、旧事重经的快慰。一般说来,当作家的、搞艺术的,比较重视写日记。记日记可以有效地帮助写作者储备文章素材,帮助从艺者积累艺术经验,一部从文、从艺日记就是一个作家、艺术家不断修炼饱尝甘苦日进有功的真实记录。
日记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心灵档案。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一个记日记的人,摊开日记本纸页,想想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是否虚度了,哪些地方做对了,哪些地方又不尽如人意,他用笔悄悄地与自己对话。古人说“吾日三省其身”,这“自我对话”就是“省身”。记日记客观上是自敲心灵警钟的方式。长年坚持写日记的人,比一般人更能感觉到时光的飞逝,“哎呀,又过了一天!”当他从抽斗中拿出日记本的一刹那,心中便有了这无声的慨叹。当他因为种种原因一段时间没坚持天天记而必须补记时,他必然会悚然一惊:“好家伙,一眨眼又这么多天过去了!”一个敏感于时间流逝的人,必会勤勉于事而有所作为。
记日记又有些像早锻炼,谁不知道生命在于运动?但又有多少人能持之以恒地每天在自定的钟点里爬起?人皆有惰性。正像每天清晨的锻炼不只是锻炼人的身体更是锻炼人的意志、毅力一样,记日记实质上也是对一个人严肃认真的生活态度和持恒坚韧的实践品格的培养。一个能一天不落地记数十年日记的人,即使他可能成不了声名显赫的人、功业卓著的人、满腹经纶的人,但至少算个生活认真、有恒心、有毅力的人。一个对自己人生不负责任的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缺乏起码的恒心毅力的人,是不会想到要记日记的,偶尔心血来潮记一记,也必不能坚持下去。
但话不能倒过来说,不能说凡是没有记日记习惯的人,就是游戏人生、虚度时光、没有恒心、缺乏毅力的人。人之不能记日记或怕记日记,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
记日记是一种最个人化、隐秘化的写作,日记本是一个人的“心理单间”,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进入这个“心理单间”。西方有句经典法律格言:“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这话旨在强调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想,对个人日记更应该作如是观。街上文具商店出售那种带小锁的日记本,锁的功能显然就是守护那片秘不示人的“心理单间”。我很欣赏一位同事的父亲,老人在弥留之际,郑重地嘱咐子女把他四十多年的日记当面付之一炬,连儿女都无缘窥视他的“心理单间”。
日记是最具私密性的文字,任何偷窥、检查日记的做法,其实都是一种野蛮和残暴。未经本人同意,将其日记公之于众,无异于给尊严的灵魂脱光衣服、抽筋剥皮。因记日记而遭殃的人,大都不敢再写了,不写完全可以理解,也值得深深同情。我忧心忡忡,但仍期盼着那样的日子:写日记像做梦一样放胆挥毫,日记像梦境一般旁人不可窥视。
作者:东方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