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应该是我与生俱来的气质。还在襁褓中的我,就跟随父母,离开家乡开始漂泊不定的流浪生活。
我记事晚,6岁之前的人生影像,不知是被加密,还是已遭破坏,任凭我拿着放大镜搜索大脑的内存,也打不开那段尘封的时光。也许是我的降临,给家庭带来了重大的变故,记忆太重无法承载;也许是那段艰难,黯淡了我们的岁月,回忆太暗,模糊不清。我甚至不记得跟随父母在广西谋生的那段日子,对小我三岁的弟弟出生,关于他的儿时记忆,更像断了片,缺失了。
7岁那年,我跟随父母来到了云南西双版纳,并在这里度过了5年的时光,由此,有了我清晰的童年记忆。我是11岁那年回到出生地读书的,在大学毕业后,我安家落户深圳,一晃已是二十载。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哪里应该算作我的故乡。关于故乡,《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湖南祁东是我的出生地,也是籍贯地,我的祖祖辈辈曾在这里生活。按说这是我的第一故乡。而生活了20年的深圳,毫无疑问是我的第二故乡。那印着我童年足迹的云南西双版纳呢?长大后,我曾无数次梦见那里的一片菜地,横跨小溪的石拱桥,那里的傣寨,野生的芭蕉,飘香的芒果,沾盐吃的酸角,还有成片的橡胶林、甘蔗地、砖瓦窑……以及失联的小学同学和伙伴。那里算是我的故乡吗?在那个漂泊动荡的时期,5年的生活片段,我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可隔着30多年的光景,当年的画面却是依然清晰鲜活。那条从六分场小学通向家的柏油马路,哪怕闭上眼睛,我也知道道路在哪里上坡、下坡,在哪里转弯。1000多个上学的日子,来来回回,那条饱经碾压的道路和经历风雨的我,早就互接互纳了。日复一日的陪伴中,道路的尘土和曲线已融入我的身体,我的脚印和气息也刻进了道路。那条曲曲折折的路,早已焊在我的记忆里。
我无数次克制不住地想回到那里,踩那条路,摘那里的芭蕉、芒果,给那片菜地浇水,看看我住过的茅草房……在我的感觉中,马路上还刻画着我离开时的脚印,石拱桥下的溪水缓缓流淌,旁边的井水依旧澄澈,菜地的田埂小路向着家的方向延伸,茅草房挺立着、敞开门,等我回去。
终于在一个明媚的春天,我和先生带着女儿站在了西双版纳的那片菜地上。当时,我们一家在云南旅游,我执意要去寻找儿时的记忆,先生的同学带我们驱车前往。当车进入县道,经过那条河流时,我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接近它,就要触摸到了,童年的生活情境像泉水一般涌上心头。沿河两岸杂草丛生,河流枯瘦,牵在河面上的吊桥——我儿时曾经颤悠悠地走在上面,如今已闲置荒废了。再往前走,应该就是我就读的六分场小学了,我沿路搜索着,却找不到通往学校的那个豁口,它藏在哪了?汽车在颠簸中来到了六分场一队,我太熟悉那个路碑了,隔着20多年的距离,它原立在那里。我下了车,没有人认识我。碰到一个老太太,我向她打听李大伯,她告诉我李大伯已离世了,她就是李大伯的妻子。我告诉她我父亲的名字,说20多年前我曾跟随父母在这里上学,今天特意过来看看。她似乎记得我父亲,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的中年妇女跟当年的小丫头联系起来。我不甘心,从一队出来,继续寻找那片菜地,过了37公里的路碑,走下一座石拱桥就到了。我站在桥上,久久地凝望着眼前绿油油的菜地出神,记忆中,菜地左边是曲曲折折的田埂,右边是小溪和水井,如今,它葱葱郁郁,豆角的藤蔓爬满了枝条,覆盖了土地,覆盖了田埂,甚至想要覆盖住我20多年的记忆;那间茅草屋不知所踪,石拱桥架构还在,桥下的流水依旧流淌,听上去远远的,像远在20多年前。我怅然若失,这片郁郁葱葱的菜地,曾穿梭着父母忙碌的身影,曾荡漾着我们姐弟的追逐嬉戏,它那么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可如今我发现它早已不在了。
返程的汽车上,我一言不发,我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去追,在逝水的光阴里,我不过是一个流浪者。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响着齐豫的歌声“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何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