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珍藏的物品中,有一对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旧瓷坛。这是母亲的嫁饰物之一。
瓷坛高约二十公分,侧面看去,像个鼓的模样,轮廓线条圆润流畅,装饰质朴古拙。乳白色坛体因为风霜的浸染显出淡黄的色调,并夹杂着许多灰褐色沙砾般斑点。瓷坛腰部有三朵大写意的花,笔墨粗犷,意态恣睢,像菊花,又像向日葵,难以确认。特别美妙的是花的布局与着色。居左的一朵,硕大的花盘,金黄色圆蕊,可能是正处于瓷坛腰间隆起部位的缘故,花蕊仿佛高高突出于坛面,触手可及。一片片形状极像秋葵果实的大红色花瓣,以花蕊为中心,辐射状排列,围成一个圆形。花朵画面极为夸张,画幅占据瓷坛高度一半以上,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大花的右边,有两朵小花。也是金黄色花蕊,花瓣的颜色却与大花相反,是艳艳的蓝色。神奇的是,同一种花,着色截然相反,却毫无不谐之感。三朵花花蕊的连线呈钝角三角形。三朵花铺满了瓷坛半边。
与三朵花相对的另一面,自左至右是清丽流畅、沉厚饱满的四个暗红色繁体行书字“劳动光荣”。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出特定的时代气息。
瓷坛广口,成年人握着的拳可随意出入。
这个瓷坛,储满了温暖的记忆。儿时,每当临近旧历年底,瓷坛就会装着供我们小孩吃的零食:又香又脆咬得咯嘣咯嘣响的猪耳朵(现在的孩子们叫猫耳朵),敷着如雪糖霜的花根、雪枣,粘着糯米粉的方形或者菱形的自制姜糖,伴着河沙炒爆的裂口蚕豆……猪耳朵、花根、雪枣等副食品,虽然不是什么上档次的东西,却也算是农家的稀罕之物。当时,要购买它们,不仅需要现金,还需配足粮票。姜糖熬制工序繁复,还颇为费粮费时,也只在准备过年的那阵子才有时间和心情操弄。
那是个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农民的日常饮食中荤菜稀少,就连素菜也总是单调的几样。由于缺少油水,往往还没到吃饭的时候,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为了缓解儿女们的饥饿状况,母亲就常常磨糯米粉,装在瓷坛内,当做我们的零食。每当饥饿之时,我们就吃几勺糯米粉
母亲磨的米粉极细极匀。即使吃干的,也不噎人。糯米粉看似平常,实际做起来繁琐累人。首先,要把干糯米用文火均匀地翻炒,炒熟。铁锅传热快。翻炒慢,或者火太急,糯米就会焦糊,米粉的口感也就会打折扣。母亲的糯米总是炒得恰到好处。磨米粉,通常要两个人,一人推磨,一人喂磨。母亲的糯米粉却常常是她独自磨的。能够一个人做好的事,母亲就不会要另外的人帮忙。母亲习惯于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她自己推磨自己喂:将糯米放在磨盘上,双手握着磨架子横杆,右手虎口处水平状夹着一根长约一米的水竹条。每当磨眼转到右手侧竹条够得着的时候,推磨的动作就稍做舒缓,顺势用竹条拨拉一些糯米,使之进入磨眼。这种推磨法,不知是借鉴别人的,还是母亲自己的发明。总之,一个人又推又喂,劳累了自己,轻松了别人。
那时候,生产搞“大集体”,白天要“出工”挣工分,推磨多在晚上。昏黄的油灯下,石磨嗡嗡地闷响,米粉缓缓地洒落在簸箕上……好多个夜晚,我都是在浑厚、粗重、单调的磨声中进入梦乡。
几十年过去了,母亲油灯下默默推磨的情景还是那样清晰。那粗重浑厚的磨声音犹在耳。母亲的勤劳、坚韧、慈爱,也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熔铸到了我的骨子之中。
李纪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