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在故乡的一座独山脚下,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他就静静地陪伴在我身边。我们在干什么?当时的场景朦胧而迷离,我远远地看见,同事富背着摄影包,站在穿过故乡的公路旁,和我妈妈说着什么。他应该是下乡采访路过,恰巧遇见了我的妈妈。看到他背着个摄影包,我猛然想到,让他帮我和爸爸妈妈照张相。毕竟,我从没有和爸爸妈妈合过影。我冲着公路上叫起来,让富等着我,帮我和我的爸爸妈妈照张相。我发觉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足以使我的叫喊声抵达富或是妈妈的耳边。我的叫喊声似乎消失在了莫大的虚空里,富和妈妈聊了几句,便离开了。我怕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急忙拿出手机,打电话叫富回来。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富一口答应,说立即就返回来。可是我,却醒了。
唉!不过是一场梦。
躺在床上,半夜三更的静寂,包裹着独自醒着的我和梦而不得的遗憾。我没有爸爸很久了,“爸爸”这个双音节,自从爸爸被送往那荒野之后,就再也没有从我的嘴唇里发出。虽然如此,却不止一次地在我的心里被轻轻呼唤,呼唤那冥冥之中早逝的灵魂。倏忽之间,我没有爸爸很久了,久远得他牙牙学语的长孙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少年。而我,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他了。
端午节那天中午,我叫妈妈和弟弟一家到家里聚餐。我们早已习惯了没有爸爸在场的聚餐,也早已习惯了聚餐时不刻意聊起关于爸爸的过往。可是,因为几天前才梦见过爸爸,我跟妈妈说起了我的梦。妈妈说,他活着时,是在老家,你梦见他,理所当然地会梦到他在老家。确实,无一例外的,爸爸离开我们后的这十五年间,我为数不多的关于爸爸的梦,所有的梦境都是关于老家的。妈妈又说,你爸爸的灵魂不会跟我们来县城的,人活着时在哪里,死后他的灵魂也会一直在那里,不会轻易离开。
听妈妈如此说,我恍然明白,这些年,一直在县城工作着、生活着的我,久不久就在周末或节假日的时候回到故乡,回到那由爸爸妈妈一手建起来的两层小楼,哪怕只是在屋里转一圈,也要回去一趟的缘由,原来只是为了和曾经的过往拥抱。那些过往里,有爸爸。那所房子里,有爸爸。那被我逃离了的村子,有爸爸。我的爸爸,一直住在村子里,一直忙碌在村子里,从不愿意离开村子来到县城里。他活着时是这样,如今,想必确如妈妈说的,也是这样。
端午节那天下午,我和爱人送大儿子上班车返校后,临时起意,回故乡一趟。我没有告诉妈妈,我要回故乡,因为我来去匆匆,不会在老家做过多的停留,不想让容易晕车的她跟我跑来回。我也没有告诉妈妈,我这次回故乡,仅仅是为了把两个粽子放在爸爸的遗像前。我只是想回到那所房子里,默默地告诉爸爸,我在梦里又见到了他。我还想,如果,人死后真有灵的话,在这节日里,独自待在故乡的他,看到我回来,多少会感到些许欣慰吧。
故乡下着雨,雨落在门前的地板上,落在屋顶上,落在远远近近的土地上、青山上,湿漉漉的,一如我的心情。我没有爸爸已经很久了!那些住在县城里,和我一样有故乡的人们,他们有的也在端午节这天回到了故乡。他们的故乡,有他们的爸爸,也有他们的妈妈,还有他们的爸爸妈妈为他们准备的热乎乎的饭菜。而我,没有了爸爸,故乡只剩下一所空寂的房子。那房子里,曾经有爸爸的呼吸,有爸爸的欢声笑语,有爸爸的谆谆教诲,也有我对爸爸绵长的思念。
我没有爸爸很久了,也没有爸爸可叫很久了。在这寂静的夜里,我想对着故乡的方向,轻轻地,用轻到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叫一声“爸爸”。可是,我终究没有叫出声来。“爸爸”这个双音节,像是一个陌生的、拗口的词汇,无法脱口而出。我只能默默地,默默地在心里轻轻呼唤着:“爸爸——”
“爸爸——”
我没有爸爸很久了,也没有爸爸可叫很久了。那些还有爸爸可以叫、可以爱的人们啊,请接受我,一个没有了爸爸的男人的羡慕;也请接受我,一个也是爸爸的男人的祝福,去爱,爱你们的爸爸,直到永远。
西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