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回到四年前的端午。
母亲和往年一样,为了这个神圣的节日一个环节也不肯漏下。她准备充分,糯米、红豆、绿豆和花生是前一年下半年收获的,采好露兜叶和箬叶,她在农历四月的最后一天就开始包粽子。她习惯把这一天包的叫“初一粽”,而把五月初四那天包的叫“初五粽”。为了口感新鲜,母亲几十年都这么做。
傍晚,母亲唤我回一趟娘家。到家门口,客厅里翠绿的艾草、菖蒲扑入眼帘,母亲响亮的说话声飘出来。粽子的清香荡漾,弥漫着整个厨房,母亲弓着背在装粽子。
我本想再陪母亲一会儿,可夜幕已经降临,不得不出城去。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半个月前,母亲突然说她身体不舒服,我听后忐忑不安,马上带她到医院检查。拿到结果后,我双手不停地颤抖。母亲熬过了地狱般的治疗才四年啊!中午,我搭她到我家,给她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吃饭时,母亲问我桌上是什么菜,她看不清楚,好不容易把半碗米饭和着汤吃下。我们一直隐瞒她的病情,对她说是肾结石。近端午了,母亲精神变得好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她不顾我们再三叮嘱,依然要亲自“做端午”。五月初一的清晨,我又回娘家。母亲见到我,惊喜地问道:“你又回来了,谁带阿B呢?”
东边升起了太阳,山村顿时亮堂起来。连日的大雨把后山洗刷得新鲜亮绿。在大门插好艾草和菖蒲,母亲虔诚地“奉艾酒”。望着八仙桌上摆满的供品,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五月初一,我们村家家户户一大早用艾酒拜祭祖宗。艾酒是新鲜的荔枝肉与黑豆、艾头和着白酒加点糖一起煮。那时家里穷,每逢母亲奉艾酒时,我们总在一旁盯着那几颗荔枝和几个玉米,盼着母亲拜祭完,分给我们吃。如今,母亲照例奉艾酒,那张古老的八仙桌上有粽子,还添上好些荔枝和玉米、苹果。阳光落在母亲的身上,满头的银丝像铺满一地白霜。母亲用坚定的目光向着东边望去,嘴里念念有词。我仿佛看见一条清晰的河流哗啦啦地流向我,母亲走过的路宛如一幅绵长的画卷,在时间之上轻悠悠地漂。母亲坐在画卷上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哥回呦……”后山秭归鸟一声声急促的啼叫将我拉回了现实。我看见眼前的母亲和生前的外婆长成了一个模样。
“福气多多、金玉满堂;四季平安,吉祥如意。”母亲念完,把一条粽子放到我的手心,柔声说:“甜粽子,你最爱吃的。”我轻轻地拆开粽子,小心地咬上一口,软糯香甜,是儿时的味道。
屋里静悄悄的,不见母亲的踪影,我焦急起来,走到村前去寻找。她不在菜地,我猜想她在那片玉米地里。玉米长势好,远远望去,它们齐刷刷地站着,一棵挨着一棵,像相亲相爱的乡下人家。四周静悄悄,在这片幽深的绿海,看不到一个晃动的人影,只有一棵棵安静的玉米在沉思。我知道母亲一定藏在深深的玉米地里。可我孱弱的目光无法穿透,于是我扯开嗓门大声呼唤。那声音,在玉米地里穿梭,在后山不停地回荡;那声音仿佛钻进玉米地的深处,被偌大的绿色吸收了似的。四周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一连喊了好几声,不一会儿,我听见“吧啦吧啦”的响声。我家的那块玉米地在轻轻悠悠地晃动,如五月的风拂过一山的翠。我看见了一个瘦小的黑影,果真是母亲,在那片茁壮的玉米地,她变成了一个稚拙的小孩。一个个玉米长得硕大肥壮,向五月炫耀丰收的姿态。
“今年的玉米种得早,正好在端午吃上了。”母亲欢喜地说,把玉米装成一袋袋,再加上几个粽子,叫我回去时顺便给城里的姑姑、小姨和舅母送去。
家乡端午节这一天,出嫁女会回娘家来。倘若村里有妇女添了外孙,外婆必定会包粽子先去女儿家探望外孙,然后女儿再背上孩子回娘家。端午节是一个寄予希望的节日。早上,哥哥搭母亲来到我家,母亲送来一篮粽子,笑呵呵地把五彩绳系在二宝的脚脖子上。“阿B乖乖成长哦!”,母亲逗得二宝的小脸蛋乐得像盛开的石榴花。
那是二宝的第一个端午,我决定和他回娘家住上一晚。夜,悄然而至。蝉声热闹了一阵就安静下来。天上的一弯眉月清新活泼。我们坐在二楼阳台上,咿呀学语的二宝在我的怀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你休完产假要回校上班,我本想让你每天上班前把孩子送到乡下交给我带,下班后你再把他接回去。可我这副老骨头,要下岗了。”
“我一有空就带阿B过来和你玩。”
“这个迟来的孩子,他和我们家有缘啊,你要好好养育。孩子会一天一天地长大的。”
说着说着,母亲在躺椅上安然入睡。如水的月光洒在静谧的崆峒山上,村庄沉浸在宁静的夜色里。依稀听见三两声犬吠,还有山鸟的喃喃梦呓。母亲均匀的呼吸声让我心安。50年前的春天,近城的母亲跟着父亲来到这个山村,从此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不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否有爱情,父亲走后的29年,母亲独自撑起这个家。母亲想父亲时,只能偷偷地抚摸他唯一留下的那件军大衣。
“嘀嗒嘀嗒”,墙上的老挂钟不知疲倦地摆动。我拿起一个灰水粽,不粘糖,让纯净的味道在嘴里慢慢化开。记忆从夜空划过,我看见用青葱包裹圆满的年轻母亲开开心心地包着端午粽。她一直喜欢用箬叶和露兜叶一起包粽子,说那叫合二为一,味道会更好。她提前到山脚采割长长的露兜叶,用小刀和剪刀去除叶上的刺,让它们晾晒几天,再削成一条条绳子,准备用以绑住裹好的粽子。她到后山坡摘回箬叶,再用冰凉的井水浸泡。包粽子其实是一项精巧的手工,不仅要裹得好,调料、调味也要恰到好处。一折叶、二盛料、三压实、四包裹、五扎绳,母亲教我念口诀就像在唱山歌。我学了几十年,每次包粽子都像个新手。而母亲是村里的包粽子能手,她每次总会包出各种味道的粽子,比如花生猪肉咸粽子,绿豆猪肉咸粽子,红豆沙甜粽子和绿豆沙甜粽子。在我的眼里,甩着两条麻花辫的母亲包粽子就像在做有趣的手工,又像在享受一场愉快的旅行。
母亲特别会包灰水粽。她说灰水粽讲究浸泡米的艺术,一斤米最好用一两纯碱水和适量煮过的槐花浸泡。槐花不仅是清热利湿的中药,还是天然染料。这样浸泡出来的粽子澄黄澄黄的,中间再插进一条小苏木作天然染料,颜色更鲜明好看。灰水粽煮熟后,母亲用筷子串着,叫我们沾上她养的蜜蜂酿的蜜,入口甘甜爽口。灰水粽不仅色香味俱全,还有清热去湿之功效。母亲把灰水粽用竹丝弄成一串串,再一起合捆住挂在屋里的木钩上,那个样子就像一棵快乐的粽子树,一个个灰水粽就是树上高挂的小灯笼。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粽子是孩子们魂牵梦绕的美食。咸粽子和甜粽子三两天就吃光了,剩下的是灰水粽。我们放学回家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看见厨房木桌上空吊着的大木钩挂着一大串灰水粽,顿时心花怒放。剪刀一剪,一条灰水粽就下来了。不用放糖不用放盐,我们拆开就大口大口地吃,那感觉如山风拂面而来,还捎来泥土的芬芳呢。我们吃饱后,用手摇一摇那一串串的绿灯笼,好让它们在空中转呀转,母亲在一旁满意地笑呀笑。日子就这么摇呀转呀笑呀走了过来。母亲一直把美好的粽子树保留下来,仿佛要留住甜美的回忆。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后山清脆的鸟鸣中醒来。我抱着二宝来到窗前,二宝好奇地望着窗外的世界。母亲正在摘豆角。隔着一帘绿韵,我也清楚地听见母亲在说:“等到中秋月团圆时,我们一起赏月吃月饼,那时阿B也会走路了。”……
在母亲的最后一个端午,她依然微笑着用青葱包裹圆满,在火热里蒸煮,让许多故事自然而然向四方舒展。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端午,只有当了母亲的女人最清楚;而人的一生有多少柔情多少梦,只有当了外婆的女人最懂得。
母亲在那年的初秋走了。今又是悠悠粽子香绵绵情意长的端午,我深深地怀念我的母亲。
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