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硫酸,在我那个年代的中学化学教材里,曾有一个章节的讲述。印象最深的是它有强烈的腐蚀性。
那年春天,我到有色冶炼厂报到。劳资科长在食堂二楼的大礼堂宣读分配名单时,我的心里一直嘀咕:“千万别分到硫酸车间啊!”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分到了硫酸车间。
当时是新生产系统的筹建阶段,我们每天在工地上干活,沿着又高又陡又窄的铁楼梯,把瓷环、鲍尔环等生产硫酸需要的填料用肩膀扛到高塔里去;又在密闭的转化器里面,把一袋袋金黄的触媒倒出来,人出来时,眼睫毛上沾满了金黄的触媒粉,使每个人的眼睫毛都像扑闪着的蝴蝶翅膀,居然漂亮极了。青春年少,灿烂芳华,我们看着彼此,笑得合不拢嘴。
可能是因为我的专业跟英语有点关系,我的岗位在二氧化硫风机机房。风机控制柜面板上都是英文字母。风机是从德国进口的,车间书记说到这台机器时直咂舌:“60万美金啊!这是我们硫酸生产的心脏,是车间最值钱的设备,你们可得看好!”仿佛收到了至高无上的嘱托,年轻的心里瞬间泡沫一般翻涌着显赫的存在感。风机的颜色是蓝色的,蓝色的蜗壳高高竖立。风机运行时,巨大而沉闷的声音就在这蜗壳里源源不断地碰撞,仿佛有一头巨兽在挣扎、怒吼,我感受到了黄河咆哮的力量。
炼矿产生的烟气,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硫,被风机从熔炉炉口抽出,送到四个高塔和一台几层楼高的除雾设备里,分别除去烟气里大小不一的杂质,降低烟气的温度,除去里面的水分,干干净净的烟气就到达了我所在的岗位。我那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气体如何被液体洗涤除去杂质。一场大雨,洗去了小草和林木的尘土,也洗去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雨后的空气中,那些清澈流动的草木清香,让我心旷神怡。硫酸生产中,净化系统喷淋液对烟气的作用,恰似如此。天空居然也是一台巨大浩渺的净化器!冥冥之中,生产和自然之间神秘的通道贯通了。
干净无色的二氧化硫烟气,被我掌控的风机压缩,送进分隔为四层的巨大转化器。在转化器里,烟气中的二氧化硫和氧气与圆柱状触媒激情相拥,如同青春被奔涌而出的荷尔蒙点燃,瞬间变成三氧化硫,再被等在前方的多个换热器接力降温,以最适宜的温度,投入吸收塔的怀抱,与作为吸收剂的98%浓硫酸再次亲密接触,变成新的硫酸,我又一次见证了神奇的化学反应。循环往复中,产出的硫酸沿着长长的输送管道一路狂奔,进入库区的酸罐作短暂停留,等着被酸罐车或者槽车带去远方。从青春开始,我已与硫酸相守半生。
生产硫酸产生的废气,在到达尾气烟囱前,除去残余的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和颗粒物等,达到国家标准排放。在后来十几年的主控操作生涯中,我的一项最重要工作,就是控制烟囱出来的尾气,责任重大。这样的工作,使我像二氧化硫发生了转化反应一样,变成一个有神圣使命感的人。
最开始参加车间技能培训时,有一个重要课题是换热问题,曾困扰得我如堕云雾。硫酸生产的换热问题,贯穿整个硫酸生产的始终。烟气从熔炉出来,温度会很高,必须经过配套的锅炉降温,锅炉就是一个巨大的换热器。烟气进入转化系统,又会层层叠叠进行多次二氧化硫和三氧化硫之间的换热,所以,转化系统换热器众多,进出管道错综复杂。上班很多年,不管是在地面,还是爬到高高的楼梯,我从来就没有办法理清密如蛛网、纵横交错的管道,总是找着找着,心里就糊涂了。
在后来百年难遇的大规模系统升级改造中,我又亲眼看着我站过的管道,被大吊车吊着,像一条从冬眠中醒来的蟒蛇,先跌跌撞撞,后来稳定下来,慢慢越过管道的丛林,灵活地蠕动到预定位置,于焊花飞溅中被焊接好。那些随焊花一起消逝的日子,使我终于能一一叫出管道在不同位置的名字,如同黄河一路走来,有了很分明的泾水和渭水。转化系统也不再是我熟悉的“陌生人”。其中一个最大的换热器,里面的列管有4000多根。
三氧化硫被吸收生成硫酸的过程,也是放热过程,需要源源不断地移走热量,它的热量最终通过大如飞机螺旋桨一样的风扇移走。我们制酸生产,有这样的口诀:“酸给烟气降温,水给酸降温,风扇给水降温。”如同神秘的魔法口诀。
硫酸生产,是威力无比的转化和吸收反应,是岩浆奔涌一般的放热反应。仔细想想,人体与硫酸生产系统高度契合,人体有转化和吸收的肠胃,有维持正常体温的散热器官……与硫酸朝夕相处的日子,我从惧怕硫酸变成懂得硫酸。
当我走进硫酸的世界,眼里全是管道丛林的辽阔,全是化学反应的神奇!力与力的博弈、冷和热的交缠,闪耀着物理学的光芒。
作者:肖爱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