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门楼曾是西平县人和乡河沿李村具有标志性的古建筑,在县里农村居住环境改造过程中被拆除了。说实话,我真有一点点遗憾,因为我就出生在土门楼旁边的过道里边,土门楼伴随我整整90年了。
土门楼在河沿李村中间,是一个过道口南端靠西第一家的大门。说是门楼,它并不雄伟高大,只是建在三间南屋边上供进出的大门。由于紧邻南面的干河经常涨水,土坯墙容易被水泡倒,所以土门楼根脚是用纯砖砌成,大约十好几层。水浸泡不倒的土门楼久而久之,就成了辨认过道的明显标志。
土门楼的老主人名叫李胖,我刚记事时,他已经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了,李胖在家排行老五,论辈分,我叫他五爷。五爷家有30多亩地,喂养着一头牛,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五爷有一子,名叫李学曾,曾经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几年兵,回来后由于身体原因未能生育。五爷去世后,第二代主人李学曾夫妇也相继老去,五爷的女儿李金彩出嫁,这一户殷实人家就这样人去楼空了,唯有土门楼坚守到现在,见证着河沿李村的百年故事和变迁。
土门楼的脚下有一个很大的土平台,旁边栽种过几棵榆树。新中国成立前,保甲长派粮派款、抓兵拉夫都在这个平台上。有一次,穿着大布衫、名叫老紧的保丁站在平台上,掂着一面大铜锣“嘡,嘡,嘡——”地敲,扯着嗓门叫喊:“各家住户听真,每亩地派钱五块,派粮五斗,三天内缴清,不得有误。”全村百姓咒骂声一片,但不得不缴。
1943年的秋天,日本鬼子进村扫荡,身上背着长枪和刺刀,骑着东洋大马,砸门掂锅、抓鸡抢猪,把老百姓家洗劫一空。那悲惨景象我亲眼所见,土门楼也可以作证。
土门楼前的平台是全村人的活动中心。早上和中午是中老年男人吃饭的饭场,他们不约而同地盛上一大碗稀饭或面条,拿着一卷子馍在平台上,或蹲着或坐在一只鞋上,边吃饭边聊天,聊天内容漫无边际,大事、小事,国事、家事,稀奇古怪事……饭早已吃完,碗都晾干了才肯散去。饭后,平台又成了年轻人和孩子们的活动场所。他们或是抬起一条腿用手扳着玩斗鸡,或是蒙住眼睛打瞎驴,或是踢毽子,或是打弹子……到了晚上,平台就成了女人们的天下,妇女们来到土门楼前边的平台上,带上凳子和麦莛掐草帽辫子。虽然没有路灯和照明,在黑暗中七股麦莛子依然能在手指间灵活地跳跃。她们手里编着辫子,嘴里还不停地谈论各种闲话,张家长李家短的。夜已经很深了,她们才起身伸伸懒腰,把辫子盘成盘,满怀喜悦地各回各家。
五爷的女儿金彩,天资聪慧、活泼开朗,虽没上过学,可故事呀,戏词什么的,一听便会,过耳不忘。她不仅会一手好针线活,而且十一二岁时便能帮耧锄地打场,是同龄女孩中的佼佼者。每年正月初七,河沿李村有刘爷庙的古庙会,而每次庙会最引人瞩目的就是金彩和她的同伴。
在我7岁那年,土门楼前边干河里涨水,水退去后,为了方便过河种地,在河面上临时搭了一座浮桥。有一次,我从河南向北走,有个比我大两岁叫李福德的男孩,从河北向南走,走到河中间相遇时,李福德故意撞了我一下,我冷不防掉入河中,当时河水十几米深,我又不会洑水,只能大口大口地喝水,恰在这时被在河边洗衣裳的金彩姑发现了,她扯开嗓门高喊:“快来救人啊,金山掉河里啦!”她的喊声惊动了正在土门楼坐着的银升叔,银升叔急忙跑过去,飞速跳进河里,一个猛子游到我身边,把我拖上了岸。他俩把我搭在河边的洗衣石上口朝下控出很多水,我才有了呼吸。银升叔是金彩姑的堂哥,大我7岁,是有名的好人,也是游泳好手,他和金彩姑兄妹俩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我终生难忘的救命恩人,这恩情土门楼可以作证。
土门楼里长大的金彩姑18岁那年,前来给她提亲说媒的人络绎不绝,简直要踏破她家门槛。那时候,人老几辈子都是听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婚前男女双方是不见面的,而金彩姑却偏偏提出要先见面的要求。
有一天,住在土门楼后面很要好的同学李灿然悄悄对我说:他有一个表哥叫郭绍先,是铁路西大郭村人,初小毕业,家境殷实,年龄和金彩姑相当,他们的双方父母都同意,可金彩姑提出来要先见见面,这一决定可难坏了灿然他娘。让他们在哪见面呢?在金彩家,不行;叫金彩去大郭村,也不中;在灿然家吧,他家十几口子人,父亲又是个木匠,整天来找他修农具、借工具的人来人往,也不合适;最终把见面的地方定在了我的书房。
金彩姑和绍先见面的那天是个星期天,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和灿然坐在车棚里等待时,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因为绍先和金彩姑的私人约会是我们安排的,总担心有人发现走漏了风声,传扬出去,要知道,这样的事在那时是要被人笑话的。等到绍先和金彩姑从我的书房走出来时,俩人脸上都带着微笑,我们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
金彩姑出嫁的那天,土门楼的平台上挤满了人。大约上午10点钟,村西头接连响了三声大炮,那是三眼铳发出的声音。三眼铳是古乐班的开路先锋,紧接着唢呐班、两乘花轿、一辆马车相继进村,就停靠在平台外面的街道上。不一会儿,只见金彩姑穿着鲜艳的嫁衣,头上蒙着红盖头,坐在罗圈椅里,被两个年轻人抬着送上了轿。临行时,金彩姑掀开盖头的一角,拿着定亲的红手帕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告别了亲人和街坊邻居,也告别了陪她长大的土门楼。
土门楼伴我度过了90个春秋,也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