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亲节,想起离世11年的他,我终于鼓起勇气不再逃避,而是极其细致地将那摆在书橱里的三彩马擦拭得格外晶亮。
这套三彩马,是在我念初中时,父亲出差到洛阳,特意为我精心挑选的旅游纪念品,是一套仿照唐三彩马制作的陶瓷马。那曾在盛唐时期盛行的陶器工艺,以黄、褐、绿作为基本釉色,在烧制过程中,各种釉色相互交融、侵蚀,最终幻化成了那斑驳陆离、花纹绚丽且尽显富丽堂皇的模样。虽是旅游纪念品,却也烧制得那般鲜明生动、栩栩如生,它们是如此的俊逸矫健,或昂首嘶鸣,或奋蹄疾驰,或回首遥望,或怡然自得。我已不太能确定它们是否真的取材于唐太宗那六匹战功卓著的骏马。然而,它们却一直深深地铭刻在我心底。
曾经,它们被放置在一只极为精美的大盒子里,每只马的身子上都缠满了细纸带,嵌在缎面的格子中。虽说并非贵重之物,但在那个交通极为不便的年代,父亲拎着行李,还要吃力地抱着这只笨重且需小心轻放的大盒子,奔波于车船之间,那路途必定是十分辛苦。
父亲将它送给我时,激动地向我讲述起唐三彩,可年少的我对此却毫无兴致,甚至觉得这三彩马土里土气,远远比不上从广州带回来的漂亮连衣裙,也比不上父亲无论到哪里出差都会带给我的当地风景明信片。如今回想起来,父亲当初该是多么的失落啊,未曾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礼物,竟会遭到自己懵懂无知的女儿这般嫌弃。父亲只是默默地将三彩马小心翼翼地按原样收进盒子里,再包裹上一件旧衣,放置在衣柜的角落。每年的冬季和夏季,母亲都会将卧室和客厅来回调换使用,搬动衣柜时,父亲总会趁机拿出这套三彩马欣赏一番,然后又轻轻地放回原处。
直至我结婚,婚房没有书柜,父亲便将家中的小书柜连同柜子里的书,还有这套三彩马一并送给了我。青年的我已开始憧憬着去西安,满心欢喜地将马摆进了书柜,头发已然花白的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眼里满是慈爱与期许。当初,只是觉得它们珍贵,却并未真正体悟到父亲此举背后那深沉如海的情感。自那以后,三彩马就一直静静地安卧在书橱里,连同父亲的书一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我的岁月。
在岁月的流淌间,我步入中年,父亲这座曾坚实伟岸的山,也渐渐地不再那般挺拔。直到有一天,他从楼梯上摔落,我的依靠突然间就崩塌了。我强作镇定地将惊慌失措的母亲安顿在家,然后独自在病床前日夜守候。整个观察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吊瓶里的药水缓缓地滴落着,整个世界仿佛都已凝固。
看着昏迷不醒的父亲,我心中视为靠山的父亲啊,双眼紧闭、蜷缩得犹如一个孩子,一动不动,我紧紧地抓住他无意识拔扯针头的手,才猛然惊觉,我的手已不再是他掌心里的那双小手。那段时期,我正处于人生的至暗时刻,生活和工作的挫折与焦虑让我痛苦不堪,但始终也不敢将这些告知年迈的父母让他们担心。我躲入病房的卫生间里哽咽抽泣、泪水如溪。
那一夜,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我拉着父亲的手,疲惫地趴在病床边睡去。恍惚间,我看见了年轻的父亲,白衣胜雪,骑着三彩马,携风带雨在烽火中疾驰而去,直至消失在暮日天涯的尽头,却一直不见他转身回眸。那一夜,无依无靠的我收拾好泪水,因为父母已然老去,该是我来做他们的依靠了。父亲,在患病4年后,永远地变成了那个背影。
之后的岁月里,我几经搬迁,三彩马或是被束之高阁,或是胡乱地包裹着与一箱书籍堆放在临时住所的一角,但它一直藏在时光的角落里,陪伴着我,听我哭,听我笑,见证着我的一切经历。
我用柔软的布轻轻地擦去它们身上的灰尘,触摸到它们冰凉而坚硬的陶瓷的质地,却似乎又能从中感受到一种温暖。那不仅仅是陶土的温度,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与深情。在那些独自面对困难的日子里,我依然能感觉到父亲就陪伴在我身边。他的爱就如同那三彩马一样,虽然沉默不语,却始终给予我最坚实的支持与鼓励。
父亲,这三彩马可是您的化身么?或许您早已知晓无法护我一生无虞,故而换作了这样一种方式来陪伴我一世。无论我行至何方,无论您的身影是否仍在我眼前,您的挚爱都将永远不离不弃。
作者:石红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