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前后,家乡的麦子黄了,饱胀胀,沉甸甸。在初夏的熏风里摇曳着金子般的麦浪,起伏如海,一波一波到天边。
蝉鸣未起,但已隐隐感觉“割麦插禾”的鸣叫近了,也许它们尚在从南至北的辽阔大地上空飞翔,也许那种久违的声音,忽而已在乡村某个清晨悠悠地弥散。风狂日头晒,麦粒日渐饱满、干燥,也许在一瞬间便集中一股脑儿走向成熟。
公路上,屡见一台台动力十足的收割机,由北向南疾驶。留守家乡的乡亲们,看到这些“巨无霸”,喜形于色,仿佛金黄色的麦子已经颗粒归仓。
在南阳,小满前后,各县照例起会,称作“物资交流大会”。马戏团、歌舞团、豫剧团,套圈的、打靶的,还有凉皮米线、油条煎包等地方特色美食一应俱全,在一街两行的荫凉处、庙门口、桥帮上、沟渠旁星罗棋布。早些年,会面上充斥最多的是农具农器,如镰刀、扫帚、木锨叉、萝头簸箕、推板耙……讨价还价中,各家都要多少添置一些新农具,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麦收做着充足准备。而如今,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大力普及,短时间里,麦收便结束了。“物资交流大会”也悄然转型为“移动的文旅”,大街上见得多的是老年人带着孙子孙女,寻找游乐设施,徜徉在小吃摊前。
过去,收麦是一件大事。只要布谷鸟一叫,农人们的心就如同炸豆焦麦,黄了,慌了。步行,背着手,挺着近乎佝偻的身躯,一天能去地里看上好几遍,仿佛怕麦子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似的。从这头踱到那头,停下来,用手捋一把麦穗,在手里搓来搓去,然后嘴一吹,麦芒和麦衣四散而去,留下金灿灿、饱胀胀的麦粒。当然,还不忘捏几粒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听到“咯嘣”一声,心里便如春节爆竹燃放了起来,分外高兴:“熟了熟了,不等了,明天就开镰。”于是,第二天的五更时分,各家各户院子里就传来了“哧啦哧啦”磨镰的声响,以及呼唤半大的孩子起床一起上地的吆喝,还能听到孩子们粗重的一连串的打呵欠声。
布谷鸟,照时照点地在清晨,开始它在乡村周遭、田野上空的漫游。套上牛车,放上镰刀、叉、鱼皮袋,坐上家人,吆喝着牲口便出发了。田野里,只有“哧啦哧啦”的割麦声,那一刻,布谷鸟的声音便神秘般地远去了,也许再次进入了梦乡。待日上三竿,孩子饥肠辘辘,嚷着要吃东西时,女人们才带着孩子一起步行返回。男人们则依旧再割上一阵子,开始装车。偶有“油馍……油馍……”的叫卖,从身边经过。男人扭过头望上一望,继而咽一口唾沫,咂了咂嘴,依旧低头默默地装车。
临近中午,会听到“冰糕,冰糕,凉甜解渴”的叫卖声,似近还远。叫卖声诱惑着田间的孩子们,不由得停下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妈,一会儿咱们家一人一个,解解渴吧!”孩子们一再恳求。“啥吃头,越吃越渴,咱们装的有柳枝儿茶,清热败火。”
孩子们在母亲的解释中没了割麦的劲头,一屁股瘫坐在麦堆上,噘着嘴,赌着气,撂挑子。
“哎呀呀,知道你们舍不得让孩子们吃。它又不是金子做的,吃一回能吃穷?”在旁边地块劳作的老爷爷歇下来,撺掇着母亲。真有效!孩子们吃到了“望眼欲穿”的冰糕。临了,不忘把冰棍儿吸了又吸,舔了又舔,眼望着“二八大扛”上远去的白色冰糕箱子,久久不愿移动脚步。
麦季儿,最盛大的活动莫过于“打场”。选取响晴天气,才能“摊场”。清晨,早早地用粪耙子刨开麦垛,用叉摊匀,中间不能断人。待日头把麦头晒干晒焦,再翻挑第二遍,甚至第三遍。一般午后一点多,差不多就可以“碾场”了。男人们麻利地安上石磙框,给牛套上牛套、带上牛笼嘴,一手牵引着鼻绳,一手拿一条细长的树条,不时地吆喝着、驱赶着牛,让牛更加卖力。一圈一圈,旁边的家人,时不时地把麦秆往里面拢一拢。等麦穗粒全部掉落,就可以“挑场”了。此时,一家老小全部上阵,一铲,一抖,一楞,一放,一挑,一堆,没籽粒的秸秆便被堆成堆。待大大小小的秸秆堆布满麦场,就可以集中移出麦场了。
“打场”没有一刻歇息的空儿。左手累了,换右手;左腿累了,换右腿。头热得冒烟,手攥得发麻,腰疼得直不起身……这些都是常态,没有把麦子运回家,谁也歇不了。
把长的短的麦秸彻底挑完,男人们弯腰抓一把含麦糠的麦子,往高处一抛,此时就可以确定风向了。大家拿木锨,拿叉,拿推板,齐心协力,一起朝着那个方向聚拢。很快,近乎梯形的堆儿就成了。
紧接着,开始趁风“扬场”。一人用叉高高抛起,麦糠随风飘远,麦粒哗哗下落。一人拿着竹条大扫帚,开始“打掠”,如蝴蝶落蕊,燕子掠水,风抚山岗,轻飘飘地就把残存在麦粒表面的糠扫除了。
如果下午没有风,扬不出来麦子,就叫“塌场了”。晚上,至少两个大人要睡在麦场里,一旦发现起风,立马就着月光,打着电筒,扬场。“搞突击”,这样不耽误明天晒麦子驱潮。
打场,中午男人们往往不回去吃饭,时刻不离地守在那里,比雌鸟喂养雏鸟还要精心。现在想来,那个年代的老一辈人,深知每一粒粮食都是农民的命根子。常言道“中原熟,天下足”,河南,是全国的大粮仓;南阳,是河南的大粮仓。考虑到这些,农人们怎么敢掉以轻心呢?
眼看,新麦子马上要收回家了。此时,乡亲们一个个疲惫的脸庞难掩幸福。红薯玉米糁、花卷馒头、玉米面馍、凉拌黄瓜、酱豆咸菜、囫囵辣椒,是农闲时节的标配。大忙起来,伙食尽可能地搞好一点:番茄鸡蛋捞面条,滤过井拔凉的;蒸面条就大蒜,虽然几乎找不到一疙瘩大肉,但总算油津津的;油条煮鸡蛋白开水,只要有油就行……
待彻底把麦子装好,拉回家,往往是披星戴月,一个个累得鼻塌嘴歪的。女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坚持去灶屋做饭。男人光着臂膀,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松烟,无力地含在嘴唇间,又摸索着找出一盒泊头火柴,“嗤”的一声划出火苗,手累得火柴总送不到嘴边。火柴灭了,再点上一次。然后,头靠在紧实饱满的麦袋上,深深地吸上一口,又缓缓地从鼻孔散出。也许是在释放着难以为继的疲惫,也许是在回味着曾经年少时的无忧无虑。
感觉,以前的麦天,很长很长,一般持续15至20天左右。很多男劳力,过了个麦天,就累得病倒了。那浓密的胡须里,那刻印的皱纹里,那朴实憨厚的笑容里,都饱含着时代的沧桑和艰辛中滋生的不屈和刚强。
那黑红黑红的脊背,不惧风雨;那明晃晃的镰刀,不惧烈日。一代代的乡村人,在用他们的坚韧和勤劳,谱写着祖国大地粮食增产增收的历史。
如今,每逢麦天,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不用再着急忙慌地回家,收割机早就停在地头,部署到位了。外出的人只管往家里转钱、打电话,述说着亲情和浓浓的乡愁。他们在外拼搏不易,老年人在乡村坚守同样不易。接送孩子上下学、在家附近打零工,成为了留守老人们生活的常态。他们默默地在“小我”和“大我”之间奉献着余热余力,成为了当今乡村振兴工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我相信,终有一天,当布谷鸟的叫声再度响起,每一位老农的心中,涌起来的只有对幸福生活的满足,和眼见丰收的喜悦,那久远的焦虑、忧愁、惊悸,都会烟消云散,消失殆尽。不再刺耳,不再惊惶,任它悠悠地回荡在田间地头,回荡在乡村每一个角落……
朱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