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晴了不到半天,又下雨了。
刚刚还敞亮的天,倏忽间就暗了下来,不时从远处滚进来低沉的雷鸣声,明明有了心理准备,但雷声陡然炸开来,还是让人情不自禁地吓一跳。
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雨了。明明雨季还没有正式到来,雨却已经绵延地下了快一个月了。然而天气也并没有凉爽下来,炎夏的燥热与南方独有的濡湿交织在一起,让人一天到晚只觉得浑身腻嗒嗒的,家里的角落旮旯,一不经意就生长出让人猝不及防的霉点。
防汛预警纷至沓来,红水河的水位肉眼可见地涨了,河面上不时飘浮起几线浑浊的黄来。走过桥面,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自从建了龙滩电站后,红水河里的水由浑浊变清澈,已然太多年没见过这裹挟着泥沙的黄了。
也许是这微涨起来的河面,也或许是河里这一点浑浊的黄,让记忆一下子倒退至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的红水河,龙滩电站还是一个长辈们嘴里边说边摇头叹息的神话,水质长年昏黄,雨季没到来之前,红水河岸边是绵长的河滩,一眼望不到边。
家长们是一律不许孩子们去河边玩的,每到夏天,左邻右舍传来的都是统一的呵斥声:敢去河边玩,脚杆给你打断!打断不至于,但打得脚不沾地,那是一定有可能的。
但表面上再听话的孩子总也要偷偷地,三三两两地约着一起到河边去。小县城就巴掌大,哪有什么可玩乐的地方,河滩就成了孩子们一提起眼睛就要发光的极乐园。
在我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没到脚踝的河沙,踩得脚底生疼的卵石,明晃晃的大太阳晒得眼睛都睁不开。
但河风把头发吹得都飞扬起来,在沙堆里发现一只蜗牛兴奋得哇哇叫。我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那就是年少。年少不识愁滋味,年少爱自由。在阳光下,在风里,在水边,身体和灵魂都是自由自在的,像河里的鱼,悠闲地摆着尾,游着自己的泳,天上人间,又怎比得上此刻。
我不会游泳,但是爱水。上了初中觉得不听父母亲和老师的话是一件特别牛的事,于是时不时地书包往课桌里一塞,就和小伙伴逃课去河边。河边停靠着渔人家的船,小伙伴们拉着我上船,又企图把我从这一只船拉到那一只船,结果微风过来,船只霍然荡开,我跨出去的脚无法收回,一头栽到河水里,慌乱间连喝了好几口水。
眼疾手快的小伙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把我拽上船沿,我浑身湿淋淋地趴着一动不动,听到自己的心跳,狂奔得像脱缰的小野马。
父母亲再多的训诫和恐吓都没什么大用,是自此以后才终于对河水有了真实的畏惧感,收敛了去河边去沙滩的欲望和念头,改而热爱上码头。
从我的家走到码头,只需要五分钟。红水河大桥未建成的时候,从县城的老城区到那一头的村镇,都靠轮渡。
一张船票五分钱,轮船上卖票的是我同学的母亲,个子瘦瘦小小,却很凶。每次都把逃票的小孩子们撵得鸡飞狗跳。
十几岁的我最喜欢晚自习后去码头走一走。夜里的码头是安静的,有月或无星,河水温柔地拍打着河岸,河岸旁的居民楼里,有窗还亮着灯,不知从哪一家传来细细碎碎的音乐声,唱的大多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少女的心事跟随着音乐声颠簸起伏,那一刻的夜空一生都不会遗忘。
雨季来临的时候,往往一两场大雨,红水河的水位就陡然暴涨,轮船停摆,码头几乎全被淹掉,沿岸地势低一点的房屋也跟着被淹去大半,居民们的家具抢搬出来,就直接搁在路边,习惯了,嘴上骂骂几声,抽支烟跷上脚坐在高处的堤岸上看河水。
一涨水就要去码头看河水简直是家家户户热衷的节目。尤其是傍晚,大多是吃过了晚饭,一家人一块去,老爸趿着拖鞋,老妈摇一把扇子。
还没走到码头,远远地就能听到河水的咆哮声。稍走近一点,层层翻滚着的浑浊的河水映入眼帘,一刻不停歇地向岸边扑打过来。
从上游飘下来的东西简直是各式各样,最为常见的是一些残枝破木,然后是一些小件家用品,大概是家里被淹抢救不及,只得任其被水流带走,凳子啊桶啊盆啊锅子啊,应有尽有,有时候还会飘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一头猪。
正因为如此,总有一些胆大的渔家人,冒着风浪开船进河打捞,每每打捞上来一些颇为值钱的东西,岸边观看的人们就一齐发出赞叹欣羡的惊呼。
这样的夜晚总是睡不安然的,如果雨一直下,父母亲就有可能在半夜被叫起来,跟着大队伍去抢险。
有一年的雨季,雨下得特别大,上游也是。不仅是红水河,县城里的小河水也全涨到了路面上来。半夜里,我跟着父母亲加入了抢救物资的队伍,母亲所在的百货公司仓库面临被淹的危险,所有能叫上的人都被叫来了,大家吭吭哧哧地背着或大或小的商品在夜里匆匆急行,不时地相互提醒叮嘱,小心点儿,别摔倒了。又大声呵斥啥也干不了也跟着来一地瞎跑的孩子,跑什么跑等下跌着看老子不收拾你!
那是建设龙滩电站前涨的最后一次大水。2000年,龙滩电站正式开建,红水河终于结束了每年雨季逢大雨涨大水的历史。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二十多年里,红水河上建起了好几座大桥,轮渡早就消失了。红水河清澈得像山里的清泉,总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河滩也消失了,但码头还在,岸边的木棉树也还在。每到三月开花季,那满树火红的木棉花便是河岸边上最耀眼的一道风景线。
码头砌起了可直接步入河里的台阶,河里终日游动着野生蓝刀鱼,半蹲下身弯腰去抓,鱼灵活地躲开,如果捏碎一点馒头屑扔进去,鱼儿们闻风而至,成群结队地围绕在脚边,目睹此情此景,再郁结的心在此刻都要融化开来。
我们在河岸边摆着各种姿势,各种拍,目光相对时会不由得感叹,想起以前啊,这儿是……
年轻的人们置若罔闻地嬉笑着,或灵活或笨拙地跳进河里去游泳,逗弄鱼儿玩乐。他们的记忆里没有汹涌的红水河。
那是独属于我的,我们记忆里的河。
童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