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麦秆昂首挺立,麦芒怒放,满眼尽是“黄金甲”。有诗人说,那是太阳的颜色。
祖父不看日历,夜观天象,到田边走个来回,掐一支麦穗,剥几粒麦粒,扔进嘴里嚼一嚼,就知道麦子几成熟。在某一个黎明,他从谷堆里摸出一把弯如新月的镰刀,拿出一块中间凹两头翘的磨刀石,接半盆水放在面前,就蹲在院子里开始磨刀。祖父磨刀,大家就知道要夏收了。
祖父磨刀的时候,一向严肃的脸上,会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有满足,也有欣然。很快,韬光养晦的镰刀恢复了它不露而威的本来面目,刃如秋霜,让人生畏,流淌着切割的欲望。劳作了一辈子的祖父,每次磨刀都似在磨自己的人生,时间在他手上一寸一寸地消失。他的腰也弯了,像镰刀把。镰刀把保持一定的曲度是为了让镰刀更加贴近地面,把麦子从大地上分离开来。祖父的曲度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历经无数次的磨练而形成的一种姿态,这种曲度让他越往后越发具有张力。
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祖父扔给我一把镰刀。他说,去把它磨亮,你才算真正长大。这意味着,我要和大人们一样,参与割麦了。割麦是我们农村孩子的成人礼。
来到田野,不少同龄人昂首挺胸上场了,手握镰刀走向火热的麦田。祖父碰到乡亲,互相打个招呼,就匆匆走向自己的麦田。站在麦田跟前,如面对毛茸茸的金色蛋糕,又仿佛走进金色的海洋,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祖父第一个开镰,他切开了这块诱人的蛋糕。祖父割麦子的姿势极为标准,含胸、拔背、目视前方,左脚跨马步,左手拢起一撮麦子,右手握紧镰刀紧跟而上,嚓嚓嚓,清脆断裂声响起,一片麦秆应声倒下,脚下不掉一粒麦子。律动和谐,节奏明快。每当看到这样的画面,我总觉得祖父在理发,无论遇到怎样的发质,他闭着眼睛都可以剪好。只见祖父的额头上、脸上、脖颈上,闪烁着烈日炙烤出的盐粒和古铜色釉彩……然后其他人一字排开,纵深切割着这块成熟的蛋糕。
我割倒一丛丛麦子,又不断有新的麦子立在我面前,似乎没有尽头。它们密密麻麻,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昂扬着,挺立着。无数的麦芒跳跃着、闪烁着,扑到我手上、脸上和胳膊上,让人一刻也待不下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灰尘,在阳光里飞扬着、翻腾着向我的口、鼻、毛孔热情地扑过来。麦垅间的玉米,挡住了一些流动的风,却遮不住天上的阳光。我体内的汗水如泉水一般往外冒,喉咙里也似乎有火在燃烧。
祖父和父亲在田垄上割过来又割过去,宛如一台行走的机器,我不禁露出羡慕的眼神。祖父再割回来时,大声对我说,脚要站稳,手里的镰刀要握稳,只管往前割,腰就没那么疼了,手也不会出泡了。他们不知承受了多少艰辛与伤痛,才总结出这些经验,所以可以从容地一路割下去,一趟又一趟,一片又一片,一年又一年。
麦子收回来,请了村里的脱粒机师傅,一个小时功夫,泛着清香的麦粒就进了仓库。第二天,祖父和我拉了一袋新麦去碾坊磨了面,祖母蒸了一大锅馒头,吃起来弹牙,特别有嚼劲。祖父用粗糙的手拿起一个白胖胖的馒头,咬了两口,鼓着腮帮子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祖父说,好吃得很啊! 祖父居然忘了用他擅长的诗词来表达当时的感受。
父亲说,麦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所以再苦再累,都要起早贪黑抢睛天及时收割,确保颗粒归仓。
还记得有一年麦收时,傍晚从麦田归来,因为疲乏,我随便吃了几口饭菜便躺在竹床上。隐约听见父亲和几个乡亲在院子里唠嗑,说即将要变天,还有后面磨镰刀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母亲便叫醒了我,说快去田里看看,你爸大清早就不见人影,肯定割麦子去了。小跑到田里一看,我傻了眼,原本还有几亩没割的麦子,现在全服服帖帖地倒在了地上,但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我急了,四处寻找。就在我停下,喘息的间隙,突然听见打呼噜的声音,定睛一看,父亲躺在一堆有点高的麦秸上睡着了。原来,得知要变天的消息,父亲没睡多久便下了地,挥舞着闪亮的镰刀,在月光下割了一夜麦子。
麦收有五忙,割、挑、打、晒、藏,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不怕苦不怕累的劳动精神,一代传一代。他们弯曲的脊背,割麦的身影,如一把镰刀,始终印在我心里。
陈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