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叔心地善良,心思敏锐,遗憾的是他已身患重病。有尊严,没有丝毫伪装地友善,他还是老样子。那天,幺叔见到我们,原本已经躺下了又非要坐起来,而且尽量像健康人那样保持姿势的得体,身体努力挺直,双腿并拢伸直。但我相信他在克制难忍的腹痛。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医院,我好几次去看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一声呻吟。
是的,幺叔是看重尊严的。下午七姑提议下楼拍照的时候,在走廊里,乘坐电梯,再走到有台阶的地方站定,幺叔执意不让任何人搀扶,他说:“我能走。”
一
我的记忆强烈地追溯到三十几年前的初夏麦收时节。漫山遍野都是金黄的麦田,有风吹过,排列成行的麦秆儿每根都在律动。
我九岁了。在父亲眼里,我该下地干活了。父亲挑着竹筐,竹筐里放着两把镰刀,弯弯长长的像月牙,还带着一列整齐的小锯齿,割稻割麦的时候会发出带劲儿的嚓嚓声。我跟在高大的父亲身后,我们是要去收割麦子。
父亲带我去的那块麦田就在幺叔家对面的坡地上。那时幺叔刚成家不久,堂妹尚在襁褓之中,他已经有了建新房子的计划。为了那个计划,他成天忙着干活——种庄稼,帮人翻盖房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石匠的活计,扩大家禽家畜的养殖来增加收入。毋庸置疑,父亲的兄弟姊妹中,他是最有主见的,威风凛凛的父亲也特别佩服他的小兄弟。
如果那个下午,我没有像一朵灰色的瘦蘑菇一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出门时,父亲找了一顶旧草帽盖在我的头上,那么,幺叔就不会为我割麦子而耽误自己一个下午。那么,我对幺叔的记忆就不会那么久远那么详细。
父亲在麦田边放下竹筐,挽起袖子,从竹筐里取出镰刀,一把递给我,他自己握着一把,蹲下身子,镰刀伸出去,“唰唰”两声,一垄麦秆儿躺倒在地。我没有动手,我在琢磨着如何使用弯月般长着锯齿的镰刀。父亲没有教我,他大概认为会使用镰刀是每一个生在农村的人天生的本能,况且我的个子在同龄人中已属于高的。
“多大一点的人你就让她割麦子?”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似从天外响起。我诧异地转头,是幺叔,什么时候他已经到了我的身后?“自己去玩吧,你会割什么麦子?”幺叔从我的手里拿过镰刀,也蹲下身来。太阳映照着他瘦瘦的脸庞和轮廓分明的五官。父亲不说话,幺叔也不说话,“唰唰,唰唰”,金黄的麦穗纷纷倒下。
我蹦跳着离开了。我要去看住在山坡对面的祖母。田野上不都有路,能放得下双足的地方就是一条路。鲜有人踩过的田埂上长满毛茸茸的豆荚、饱胀欲裂的油菜荚、铁线草贴地蔓延的茎,还有发黄腐败的枯叶,肥沃的土壤旁是绿秧苗在水田中荡漾……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那些味道累积混合成独特的香。
那是一幅画,几十年间盘桓心中挥之不去的一幅画。那幅画里有劳作,有兄弟情义,有怜爱,有大地独特的香气。那幅画就是一个生动的课堂,其中的要义值得我一辈子咀嚼。
二
我暗自比较着记忆中和眼前的幺叔,他似乎一直是精瘦的样子,眼睛闪闪发亮,没有过多的言语,默默地劳作着,关爱着他人。拿祖母的话说,幺叔是深明大义的人。他不图报酬为当年的贫困户换房子的基脚石,他古道热肠为五保老人操持葬礼,他大冬天连夜到作坊为亲友们烧高粱酒……我们做晚辈的都习惯了,邻里乡亲们也习惯了,他就该是那个样子。可是,历经三十几年岁月,从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到年过花甲的老人,外表怎么会没有显著的变化?那时他的背没有驼吧?那时他的脸上没有皱纹吧?
我们总以为生活就是漫长的时光叠加,不断地加长延伸,突然来临的事故或者疾患让我们豁然醒悟,永无止境其实是不切实际的幻觉,所有得到的美好与爱都不是理所当然的。背负深明大义名声的人也需要休息,也需要得到关爱。
我在记忆的影像里再次搜索,回忆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感恩。那是在与先生刚结婚的时候。我阑尾炎发作,吃了很多药仍然不见好转,心情特别急躁。一个傍晚,在与先生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后,我赌气离家出走。在车站等车时,恰巧一位娘家的亲戚路过,见我红肿着眼睛,关切地问怎么回事。亲戚有强烈的江湖气,回去后马上向我父亲添枝加叶地诉说我是如何被病痛折磨,如何让她传信。自家闺女被欺负是头等大事,幺叔闻风赶来:“别认为娘家无人,我们明天好歹去看看。”这是幺叔的原话。
果然,第二天一大家子男女长辈兴师动众浩浩荡荡到了我工作的学校。那时我们住在单身宿舍,厨房也是公用的,连凳子也没多余的。七八个人浩气凛然地聚集在门外的天井里,场面甚是滑稽。情况与他们想象的大相径庭,先生在为我熬汤药,他们看不出夫妻缘尽的丝毫征兆。见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客人,先生立即找凳子、泡茶、买菜煮饭,张罗不停。娘家人出发前商量好的种种兴师问罪的方法无一派上用场。饭桌上,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竟然都忘了到学校来的最初意图。
依然是初夏,回家的路上,最后一抹晚霞衔着远山泛着金黄,麦田集聚的热气开始消散。牵挂的事放下了,所有的担忧都被排除了,一时间幺叔整个身体的活力被激发了,竟然在路上跳起舞来。我没有亲眼看见,是事后听说的。与误解的敌人和解,心中假想的野兽被驯服,幺叔必定陶然忘步,轻歌曼舞,乘风飞扬。
我从回忆中抽身,过去与现在有瞬间的重叠。幺叔一直是那个样子——为他人付出从不谋求什么,幺叔一直在为我上课。几十年来,我不知自己是否如他所愿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但我相信自己是一个对爱与善的理解更加敏锐的人。
生命的意义为何?尊严、爱与善。这是幺叔教我的。
刘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