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终至尾声,窗外绿化带里的鸟雀们高兴起来,鸟鸣清脆悦耳。樟树上的蝉儿和围墙外的青蛙也跟着高兴起来,叽叽呱呱鼓噪个不停。阳台上的那盆茉莉更高兴,枝叶间米粒儿似的花骨朵儿一个个争着抢着开颜吐香,月朗星稀的静夜花香犹浓。户外晨间锻炼,阳光倾城,热风扑面,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可不是吗?热烘烘的朝阳下,小暑已在眼前。
小暑至,盛夏始。小暑仿若一个年轻气盛、热情似火的少年,滚烫的双手不由分说就将夏天往深处推送了一把。小暑张开炙热的怀抱,撒开脚丫在大地上奔跑。于是,大地上的万物便以最灿烂、最热烈的姿势,淋漓尽致地回应着小暑的似火浓情——雨热同期的小暑时节,万物皆疯长。
小暑奔跑到乡村,乡村处处硕果累累。此时,乡下叔叔的朋友圈动态格外治愈:菜地里,西红柿、黄瓜、辣椒、茄子、豇豆……红橙黄绿紫,煞是养眼;瓜田里,滚圆的西瓜若潜伏者,不声不响匍匐于浓密的藤叶间;稻田里,早稻灌浆已结束,垂头弯腰向大地致敬,饱满而谦和,中稻却似茁壮成长的少年,正铆足劲儿生长拔节。第一茬儿早稻收割后,舂出白亮亮新米,煮上一锅新米饭,鸡、鸭、鱼、肉等丰盛菜肴摆上桌,先祭祖再“吃新”——此为我的家乡流传至今的小暑“食新”的民间习俗。在乡村,小暑意味着农忙时节的开始。叔叔说,吃上一碗新米饭,才有力气在随之而来的农忙时节里应付自如:田间管理、除草施肥,每一滴汗水都饱含丰收在即的喜悦。
小暑奔跑进城市,城市因大大小小的公园里满池荷花开,而少了些许喧嚣与浮躁,平添一份清雅与安宁。着一袭藕粉色连衣裙去植物园赏荷,伫立在荷池中央的石拱桥上,荷叶田田、荷花朵朵,于人声鼎沸中兀自安宁地展现洁净清凉之姿容。沁人心脾的荷香里,隐隐觉得似欠缺点什么。或许,此时该回一趟故乡,像儿时过暑假那样,在乡下的叔叔家住上数日,荷塘月色之下,听蛙声一片。如此,小暑节气才圆满。
在植物园里随意漫步,不觉间走进百花园,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艳:一大片五彩斑斓的石竹花海,在金子般闪耀的阳光下,以排山倒海之势恣意绽放着美丽。“不怕南风热,能迎小暑开”——何止是石竹花呀!合欢园里,那一树一树的合欢花也招摇至极,粉扇似的花朵缀于浓密翠绿枝叶间,若朵朵夺目祥云,令人欢喜。“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此时的合欢花是在给我们启示呢!在接下来的炎炎酷暑里,定要平心静气、知足常乐,方能安度盛夏。
在合欢树下赏花时,天空骤暗,暴雨骤来,忙一路小跑去长廊下躲雨。恰逢友人来电,我说在植物园躲雨,友人哈哈大笑:“我这边太阳高照。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哟!”暴雨来势张狂,却也见好便收。雨后立于合欢树下,抬眼,绯红满树;低头,落红满地,心绪不免随之微妙起伏。
小暑之夜,必静心、安神、宅家。无需启动空调,敞开窗户,让夜风裹挟丝丝凉意,自由涤荡于室内。母亲在世时送我的那把蒲扇,小暑前便从抽屉里取出来了。月色如银,我在沙发椅上半靠半躺。一把蒲扇,一杯茉莉花茶,满天亘古繁星里搜寻说不完道不尽的儿时小暑趣事:晴好的周日,大人们翻箱倒柜,掏家底似的,将家中的衣物、书籍搬到屋前的空地上晒霉;孩子们则穿梭其中,寻宝般疯闹。很多压箱底的衣物,比如母亲的两件旗袍、一床带有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绸缎被面,只在每年晒霉时才得以见天日。午饭后趁大人午休,我们溜出家门,聚在大槐树下,或手执长竹竿粘知了,或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玩累了回家,横七竖八地躺在堂前水泥地上的大草席上,感受悠悠穿堂风,说着悄悄话。傍晚,父亲挑来一桶桶井水,将门前的空地淋湿,再将竹凉床、竹躺椅悉数从家里搬出来,在屋前的空地上有序摆放。慢火熬煮一锅绿豆稀饭,浸在一盆井水里早已凉透。几只冒油咸鸭蛋,几碟爽口小菜,一家人围坐于凉床边吃晚饭,父亲免不了浅酌几杯。每一个晴好的夏日傍晚,家家户户瓦屋平房前的空场地,便是绝佳的露天餐厅和“纳凉地”。西天的火烧云隐退,夜空深邃,月色皎皎,星河璀璨,大人们躺在竹躺椅上,手摇芭蕉扇闲聊,我们则四处乱窜捉迷藏、抓萤火虫,直到母亲大声唤着乳名,召唤我们回到各家的“纳凉地”,吃上几块西瓜,躺在凉床上数星星,迷迷糊糊地就把星星数进了梦乡。
多年以后,某夜翻阅古诗词,读清代诗人乔远炳的《夏日》:“熏风愠解引新凉,小暑神清夏日长。断续蝉声传远树,呢喃燕语倚雕梁。眠摊薤簟千纹滑,座接花茵一院香。雪藕冰桃情自适,无烦珍重碧筒尝。”脑海里便浮现出儿时小暑节气后的一幕幕盛夏场景。从前那些珍贵而温馨的盛夏场景,早已被不回头的岁月曝光成绝版影像,而今只能回味,不再拥有。
却也不必伤感,还有一些东西仍在:月色下的蛙鸣,树林里的蝉声,池塘里的荷花,肆意绽放的石竹花……随小暑节气一起陪我们走进自此而盛的长夏。小暑至,祝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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