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多年了。小姨摁下外婆的发髻,强插一朵时,外婆脸上含笑带嗔的样子,深夜里晃得我心头一颤。
又到栀子花开的季节了。我的芳邻种着三株栀子花,每次夜归,花香如缕。浓绿中,朵朵玉白,小梭子状,颤巍巍地,一层层谨慎地裹得紧紧,如古代女子的螺髻,边缘淡绿,偶露月白色的内襟,俏生生惹人遐想,让人怜爱。
我从未栽过一株栀子花。我家的后院里,有一棵洋槐,两棵香椿,一棵桑树。桑树是我和弟弟栽的,一年能挂三次果,着实解馋。前院里种着桃树、杏树,一年一季,从酸涩的“青小”开始,一直吃到麦黄,吃到看着空空如也的枝头,怅然若失。村里种果树的人家多,种花的人家少。邻居小五的父亲是猎人,她家后院里,种了栀子花、月季花、金银花,花开的季节,香飘进我的院子里,会有短暂的羡慕。看着小五斜簪一朵,一步一摇地走过,留下细微的香气,会有刹那的恍惚,但觉得还是桃杏更诱人。
我是有过与栀子花共处的时光的。离我最近的那株,栽在外婆的院子里,小舅房间的窗外。年少时家贫,我常在外婆家打秋风。栀子花开的季节,在安徽中南部,麦浆正在小南风中凝结,变成硬实实的颗粒。再过十来天,麦子就要被砍倒,脱粒,铺在稻场上晒干。外婆会推开石磨,在小舅或小姨的一推一送中,外婆将那一粒粒金黄喂进磨眼,乳黄色的软玉从磨齿中流出,落在下方荸荠色的簸箕里。晒,分,揉面,擀面如纸片,外婆操刀切丝。摘一条瓠子,或是一把苋菜,一锅细软香美的面条就在锅里慢悠悠地翻滚了。记得在埋头大吃、嗍嗍有声的间隙,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见盯着我的几双眼睛。外公是戏谑,外婆是泪水汪汪,小舅和小姨则是捂嘴强忍着笑。忽有一日,小姨放下碗筷,说,呀,栀子花开了!
那是一丛大蘑菇形的栀子花,看不到主干,很多时候,它就是那么傻乎乎地浓绿着,叶片丰腴,雨后更是绿得要滴下色来。它不急不忙,完全没有花树的姿态和矜持,我们也完全忽视了它的基因,只有小姨会时常提醒它要注意自己的身份。鸡栖于枝,小姨一个扫把扔过去,鸡们惊惶而逃;猪摇摇晃晃靠近,小姨一板脚踹过去,“二师兄”乱戳着小短腿,仓皇逃窜。小姨看花的眼神,长大后我才懂得。
栀子花是在某一场雨后突然打朵的。起先只看见一朵,就像一条傻愣愣的黄鳝临风听蝉——只不过是白绿的——小心掀开叶子,看见一朵两朵三朵。“小姨!小姨!”小姨听见了,“打苞了?”她飞了过来,凑过来看,鬓角乱丝被激动的小风逗弄着,拂得我丝丝的痒。“好多啊!”她的声音里含着雨水,与这个季节一般柔软。栀子花叶上的雨珠,纷纷掉落下来。
过两天,外婆坐在门槛边,摘毛豆,或是摘苋菜,忽然抬头说,送些花给有女伢的人家吧!小姨不情愿,但也知道这么多花她一个人消受不了,便一朵朵地摘了下来。这时候的花,已经半开半合了,露出更多的白——那是世上最温柔的白。一朵朵栀子花卧在篾篮里,白衣蓝裙,美得迷离。
小姨看我愣神,挑起眉头,说,阿源,你说先送谁?我素知她的调皮,不知道她埋的什么陷阱,便看向外婆。外婆并不抬头,手里干着活,只是抿嘴笑。先送杜若。我犹疑地低声说。小姨哗的一声笑了。外婆起身佯打小姨,小姨佯装着闪避,母女俩却一起抱头笑了。
杜若是和我玩得最好的女生,她不理我已经很久了。有一天,我们在院子里挖知了猴,我提议比谁尿得更远。她突然红了脸,气呼呼地跑了。
一个蓝瓷碗,半碗清水,斜放着半碗栀子花,是花事正浓时每个房间的局部风景。都是小姨小心翼翼摆好的。那段时间吃面,我们都只好用小碗。每个夜里,梦都是香的,总觉得有雨在下,直到今天,依然如故。我的眼前,白瓣绿萼,栀子花叶上的雨珠,纷纷掉落下来。
很想摘一朵,摆在我的房间里,却不好意思央求,更不好偷摘,便只在夜里悄悄下楼,站在花树前,闻一闻,看一看。
外婆去世多年了。小姨摁下外婆的发髻,强插一朵时,外婆脸上含笑带嗔的样子,深夜里晃得我心头一颤。小姨也老了,戴着老花镜,眸子里清澈依然。我的母亲,我记得她喜欢将栀子花插在上衣第二粒扣子处。有一天,母亲突然说,其实你外婆家粮食也缺,只是他们喜欢你,才那么放开量让你吃的。母亲又说,那棵栀子花还在,年年开花呢。
我的眼前,栀子花叶上的雨珠,纷纷掉落下来。
董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