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两边卧着数个长长的椭圆形花坛,里面有过矮的月季。月季在春天开花的时候,把花坛弄得姹紫嫣红一片,一些藤蔓还爬到旁边的绿栅栏上,仿佛在叫:我在开花,我在开花……闹闹嚷嚷的。嗨,月季花又开了!人生的大事,仿佛只剩下花开的声音。当路灯灯光洒过香樟树叶时,地上树影幢幢、花影幢幢,暗香在柔柔地浮动,夜色如诗若画。
高大的玉兰,是在月季之前开的花,也在花坛里。2020年的春天,走在没有车流的寂静街道上,周遭沉寂,花坛边香樟树上几只小鸟的微小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玉兰比任何一个春天都寂寞地开着大朵大朵的花,艳丽而哀婉地告诉我:春天来了!
去年的某一天,是玉兰的花期以后,花坛里的玉兰和月季突然全部消失,仿佛它们从来不曾来过。花坛从那时便荒废下来,时间实际只过去了一年多,却像已经流逝得很远很远了。
没有了月季和玉兰的花坛,在春天里会有野草一天天把贴着地面的绿色编织网撑起来,一根根的野草从网眼里钻出来;在夏天里,一棵棵的小蓬草顶破网面,离地面越来越远地气势磅礴地生长,带着脱离囚禁的欢欣。土壤总是凭借阳光雨露生长一切。
去年初秋,经过花坛,发现里面居然有一蓬长势旺盛的瓜蔓,叶片青绿肥厚。藤蔓间的几个嫩绿小香瓜,头顶黄花,通体嫩嫩的绒毛,像是刚刚分娩的初生婴儿,煞是可爱。周围有同样茂盛的杂草,有几根草吸引了我的视线,它有三棱形的草茎,草尖上有鸡爪形的几片叶子。这是我在童年乡村里常见的一种草,常常被我们拿在手上做游戏。乡村和童年的日子,突然在这处花坛被翻捡出来。秋阳泛金,一切都是如此温馨美好。
土地像母亲,使那几个香瓜一天天地长大。我下班时总要特意绕到马路对面去看,看一看瓜长大了多少,看一看有没有新的瓜长出来,就像是去看我的菜地。我期待着它们的成熟。也不知道这棵香瓜是怎么就长在这花坛里了,是谁特意种的还是谁无意丢下的瓜子发芽?这些不重要了,有土壤的地方总有生命拔节的欢歌,土壤不会在意它们从何而来!就是秋天里的衰草,在草下面几声寂寥的虫鸣,那也是大自然的生命恩赐。
又一个春天,花坛上长了狗尾巴草,在风中婀娜多姿;长了小蓬草,那是童年里常常掐到菜篮里的猪草,散发着熟悉的气味,像是故人;长了一年蓬,那些是能把花一直绵延起伏地开到天边去的野花,生命力强大到恨不得占领全世界。所有的植物都冲破了编织网的囚笼,长得浩浩荡荡、绿意盎然。
蝉鸣阵阵,天气湿热。略有凉意的清晨里,我照例从花坛经过 。花坛里面,那些花花草草下面,虫子的声音很欢畅,我觉得有很多生命在那里,它们一定也有炎热的烦躁和凉爽的欢愉。花坛里的野花野草,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也给地下的小虫子庇护和乐趣,它们是小虫子们的村庄和房屋。
这些花坛,充满了乡野的情趣!这街道上的“田野”,将会让我知道季节走过的每一天的模样。它们能告诉我季节的荣枯演变、虫鸣的高低起伏。虫鸣,尤其能让我想到年少时去上初中的第一个秋天,夏意未褪,还未亮的天色里,植物的气息浓重得铺天盖地,虫子在草丛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离开家出门去住读的生活充满了神秘和诱惑。这小小的“田野”,既可看到家乡,又可看到童年和少年的片羽时光。这一切,是街边看起来杂乱的荒芜的花坛给予我的。
那天清晨,我一如往常经过花坛,想知道天气凉爽时花坛里的虫鸣声音是大一些还是小一些了,我很想以此判断它们的心情。小时虽然在乡间生活,却从未去想过那些没有见过的小生命的感受。我看到了拿着除草机、戴着防护罩的工人,所有的虫鸣似乎瞬间消失。我知道,它们的末日来临,那些狗尾巴草、那些小蓬草、那些野苋菜……还有那些小虫子!
机器轰鸣,草屑飞溅如箭,植物汁液浓稠的气味弥散……花坛里所有不请自来的植物,都将很快消失,消失在一个夏天的清晨。我在无尽的失落里赶路去上班。
我是准备把这些花坛里的生命,当作家乡来相见和回忆的,心里藏着小小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