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这样来了,自然而然地来了。一些事物也随之而来,如初夏的杨花,如盛夏的蜻蜓。
杨花,《辞源》解释为柳絮,古诗词中的杨柳也特指柳树。“杨花榆荚无才思”“杨花愁杀渡江人”……也许就是读了这些诗词,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杨花。初中时,有一次从书中看到“柳絮之所以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是因为它太轻飘”这样一句有哲理的话,因此就更加不喜欢杨花了。
前几日,和学生一起背诵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一诗,首句“杨花落尽子规啼”,不仅交代了诗及故事发生的时间,字里行间也浸着一种愁怨和愤懑。蓦地,我的心就被那小小的杨花牵引,似乎随着清风明月过五溪而去,飘往夜郎。是杨花,跨越时空的禁锢,让两位大诗人那两颗孤寂的心聊以慰藉。杨花是有生命的,是有情感的,常被用作一种象征,如苏轼的那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瞬间,我对杨花的那种偏见荡然无存。
学校四周都是树,初夏,教室开着窗,大朵大朵的杨花就飞进来。第二天早晨一进教室,脚边的杨花腾起再落下,如云似雾。孩子们也高抬脚,轻落步,追逐着杨花,同时荡漾起一串串波浪般的笑声。我伸手捉住一朵飘飞的杨花,轻轻一捻,外面的絮就紧缩成一条线,露出里面灰棕色细细长长的种子。它就是李白笔下的那朵杨花吗?不,不只一朵,是千朵万朵,从唐朝一直飘到今天,经历了那么多的情和伤,悲和恋。在我看来,杨花不仅具有一种物理属性,它们已经被覆盖上了更多的意象符号。
于是,我开始收集杨花,然后学黛玉——葬花。午饭后,在后操场边的小树林里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我把杨花埋到了土里,让漂泊的心安定下来,希望它们喜欢这样的归宿。生根、发芽、成长,再开出花来。
掠过杨花,我又看到了另一种轻灵之物。我站在夏天的路口,目光收拢在对面午后的荷塘。小荷初绽,亭亭净植。那红荷尖上随风摇摆的是什么?是“碧玉眼睛云母翅,轻于粉蝶瘦于蜂”的蜻蜓吗?是的。假设它们是跟随杨花一路而来的,并没有路过谁的晓梦,就这样突然地出现了。它们喜欢夏天那炽烈的阳光,喜欢夏天里万物生长的样子,犹如我们喜欢童年的夏天。
童年的夏天总是无忧无虑的。鸟儿在树上唱歌,鸡妈妈领着一群小鸡在院中觅食,狗伸着长长的舌头躲在土墙的阴凉里,茄子、豆角、辣椒、黄瓜……在菜园子里自由地生长,还有一群疯玩的孩童。午饭后,大人们几乎都在睡午觉。孩子们可是从不睡午觉的,那些蜻蜓也是。河滩上、场院里、蜿蜒的小路中……一大群蜻蜓小飞机似的开过来,那样轻盈。我们也张开胳膊,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学着它们飞翔。
粘蜻蜓,是那些时光的日常。先用粗细均匀的柳条围成半圆,插进挑选出来的又粗又长的秸秆的上端,一个简易的捕捉工具就做成了。然后把早晨起来找到的几张蛛网缠绕在半圆里,蛛网越多,黏性越强,效果就越好。接下来,我们就挥舞着秸秆去粘蜻蜓。我们跑着,笑着;蜻蜓飞着,悬着。我们往高处蹦,蜻蜓就往更高的天空飞。动态的蜻蜓粘不到,就去粘停在篱笆上、黄瓜架上、玉米穗上、柿子叶上的蜻蜓。我们屏息凝神,悄悄靠近,尽量躲开蜻蜓的复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不论谁喊出“粘到了!粘到了”,几乎所有的小脑袋都会凑上来,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跟着溢出了喜悦。有时一连能粘到好几只,洋洋得意之后还没等伸手摘下来,蜻蜓们就齐心协力把蛛网撞个窟窿飞走了。如果粘到一只红尾巴的大蜻蜓抑或少见的蓝蜻蜓,我们就会把玩一下,炫耀一会儿,再摘下来放飞出去……
太阳晒得我们热汗直流,渴了就从园子里摘几根黄瓜大家分着吃,累了就到柳荫下歇一歇。这时,就有胆大的蜻蜓落在二胖的大草帽上,落在小丫跑散了的麻花辫儿上。那样他们就不敢动了,我们也不敢大声喘气,毕竟谁都希望这美好的信赖更长久些。夕阳西下,蜻蜓不知又飞向了哪里。但第二天中午,只要是响晴的天,它们一定还会飞回来的,飞进我们童年的夏天里……
在我恍惚之间,立在红荷尖上的蜻蜓已经飞远了,飞进了夏天的更深处。
那杨花,那蜻蜓,它们都是轻的,这使我忽然想起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世间何为轻?何为重?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夏日午后,让我有所思,更有所得。
杨花,蜻蜓,已远。它们有它们飞去的方向,我也是。
战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