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去一座公园里漫步，猛抬头，看见一棵树。一棵樟树。
很面熟的一棵樟树。我决定向前靠近一步去。然后，再向前靠近一步去。
这棵樟树身上此刻尚挂着吊瓶，枝杈树冠已被削去了不少，浑身可谓伤痕累累。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之间在过去漫长的岁月，或许有那么一点交织。起码，有过一面之缘。不然，不会一见面就牵住我的目光。
看它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明显是刚从乡下迁徙而来。
我一直直视着它，目不转睛。显然，我已经对它发生了浓厚兴趣。
它也一直直视着我，目不转睛。看来它也对我很感兴趣。
我想问它：樟，你是刚刚辞别了故土，迁徙到了这里来的吗？你和我一样，也是向往着这里的繁华吗？
樟欲言又止。
忽然，一阵风吹过，樟树的枝叶发出一阵哗哗的声响，似乎是在叙说着什么。
我揣摩着它一定是说：哈！我认识你！我们是老乡。
我不由分说，猛跨一步靠上前去，将樟树拥入怀中。
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拥抱一位久别的亲人。
我生活在乡村的那段岁月，有事没事，经常去村子前方几棵樟树下闲逛，这些樟树当时虽不甚伟壮，却大都枝繁叶茂，一副青春焕发的样子，它们的枝叶铺展开来，就像一把阔大的伞，晴天可遮阳，雨天可挡雨，于是时常就有一大群的鸟，叽叽喳喳扑飞过来，加入到树下孩子们的行列，像是为孩子们助兴。鸟们在树上乐，孩子们在树下乐，这里从早到晚总是热闹非凡。
这些樟树忠于职守，守望并装点着我们的生活，让我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青春岁月。如今想来，樟树罩着的这块坪地便是我当年的一所学校。或者往小里说，也是一间课堂。我人生中好多见识，首先是从这里学来的。
樟树是我们村子的一方风景，我们村子因为有这一片樟树而生机勃勃。
当然，也是我人生中的一道风景。
后来我想方设法，去城市里谋了份工作，村门口那些樟树，从此就成了我的记忆。
我不知道现在面对的这棵樟树，是否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些樟树中的一棵。
或许是，或许不是。
不管是与不是，我断定它的祖籍和我一样，应该是乡村。既是乡村，我们就有老乡的情谊。当我与这樟树拥抱的时候，我心中已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这么多年，我在城市中打拼，内心里其实一直没断了对于故土的思念。现在，面对一棵来自乡村的树，心里别说有多激动。可是，民谚说人挪活，树挪死，这棵在乡村生活得无限风光的樟树，何以要迁来城市居住？莫非亦如我当年之所思所想，为着内心里一点小小的追求，为着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因此不畏艰辛，要来城市中占住一个位置？为人如我者抱这样一种思维并不奇怪，难道树也有非分之念想么？
樟树一直沉默着，不回我的话。
这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樟树身上那只吊瓶上。呵呵，看来樟树这次的迁徙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慢慢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当今城市发展迅速，而城市中钢筋水泥堆砌起来的建筑物，虽然坚硬结实，给了城市以坚挺的骨架，却终究缺少点生活中应有的情调和色彩。于是城市中人，就想方设法，从荒僻乡野弄一些草木花卉来作一点必要的修饰，增加点乡村元素，以彰显城市的灵气。出于这个目的，这棵樟树被人们生拉硬拽弄进了城里，也就见怪不怪。
有人说，乡村是神造的，城市是人造的。其实所谓乡村神造一说，也就是靠了无数的花草林木的烘托与塑造，这个神就是大自然。乡野的山，若无花草林木的装饰，就如人卸去了衣裳，不仅有碍观瞻，简直不堪入目。乡野的河，若无花草林木的点缀，亦绝无蓬蓬勃勃之生命活力。是花草林木将广大乡野打扮得如诗如画，具有了温润的灵魂和诗意的美。城市中人大约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遗余力仿照乡村的格局来打造城市，借助花草林木来提振地气、提振人气、提振人间烟火气，让现代城市，也如乡村一般，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于是这棵樟树，就随着这股潮流，被裹挟着远离故土，进了城市，成了城市的装饰物。
城里人平时所说乡情，除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愫，还应包括人与大自然之间的情愫。一定程度上说，花草林木应该就是乡情的载体。我如今面对一棵樟树，马上就如见了久别的亲人，乡情顿时就如喷泉般奔涌而出，情不自禁就要扑上前去拥抱，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城市里大量引进花草林木，我的看法，其实也就是给人们营造一种乡情的氛围。
不过我终于又意识到，这棵樟树对于这次的迁居，看样子心里并不是很乐意。它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不过它要说什么，其实我心中已是了然。它无非就是抱怨：这次的所谓进城，于你，倒是有所收获，毕竟过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我伤筋动骨，却是所为何来？
我略一思忖，便对樟说，樟啊樟啊，你怎么如此不开窍，你是一棵树，我又何尝不是一棵树。我与你的不同，也就是可以移动而已。我是一棵移动的树。你因为进城受了一些折腾，我当初进城又何尝不是大费周章？但以我这么多年的经历看，你我的进城实际是时代发展使然。以你而言，从今以后，便将改写孤独冷僻的乡村生活，在城市开枝散叶，让生命重新焕发青春，这是何乐而不为？当今时代，万事万物，瞬息万变，你不改变生活，没准生活就会改变你，这是无可避免的，何况你的进城，并非要逃避什么，何苦一直想不开？你看看，城市中偌大一个公园，因为你的恪尽职守而春意盎然，每当人们来欣赏你的尊容时，或许就会触景生情，萌生对于故土的思念，这于你，是何等的荣幸！你为什么还要抱怨呢。既来之则安之吧，须知，我们的进城可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责任啊。
这之后，我每有闲暇，必去公园看望这棵樟树。不出数月，它便从迁徙的郁闷中解脱出来，枝干笔挺，枝叶繁茂，以大自然天使的模样，向来往行人展示作为一棵树的挺拔英姿。
城市因为这棵树而增添了无边春色。
我于是悄悄对它说：记住，你是一棵来自乡村的树。我也是一棵来自乡村的树。乡村需要我们，城市同样需要我们，让我们共同为此感到骄傲吧。
这时，我似乎听见樟树在风中揺动着枝叶，呵呵大笑。
李长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