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山脚，我家旁边有条小水沟，它大约六七十厘米宽，大人一步就可以跨过去。这是为了灌溉农田修的水沟，修在一条小路边，从很远的山沟里引水，蜿蜒好几公里流出来。周围的农田从水沟取水，用锄头挖一个缺口，水流从缺口处哗哗哗地流进附近一块农田，又流往下一块，可以灌溉周围的一大片。水沟的水流比较快，水面经常漂着枯草和落叶，水底是泥沙和小石子。水里没有鱼，连一个小虾米也没有，只有沟边长了一些碧绿的杂草，路过的牛会停下来吃几口草，喝几口水，拉出几泡黑色的牛屎。
小水沟从山脚迂回向下，经过我们村子，汇入低洼处的一条小溪。小溪也是从山沟里流出来，窄的地方有一米多宽，宽的地方聚成一个大水潭。村民从小溪取水灌溉农田、浇灌菜地、在溪上放养鸭子……溪里有鱼虾，拿一个用竹篾编成的簸箕，把它斜插在溪边的水草里，快速将水草往簸箕里踩上几脚，把簸箕拿起，水哗啦啦地从簸箕的缝隙流走，就可以看见留在簸箕上蹦跳着的鱼虾。捞到的几乎全是很小的鱼虾和虫子，带回去给家里的猫咪吃，它会十分感激你。如果有耐心的话，沿着小溪往上，一路不断捞鱼虾，攒够一小碗，回家用花生油把它们炸了，香喷喷的，是下粥的好菜。
小溪汇入的河，叫三甲河。河流从上游几十公里远的山里发源，一路蜿蜒而下，像一条银带子，弯弯曲曲嵌在大地上。它沿途吸纳了无数的小水沟和小溪，流到了我们村。三甲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没通自来水时，村民们吃水、用水全靠它。村里的妇女经常到河边洗衣服、洗菜，挑水回家用。我们家菜园里有一口水井，吃水不用挑，但母亲常常领着我去河边洗衣服。
我望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河面，好奇地问母亲：“这条河从哪里流出来？”
母亲答：“从山坪长沙，很远的地方。”
我又问：“它要流到哪里去？”
母亲说：“流到大海。”
这可使我震惊了，大海，是我所不知道的、很遥远的地方啊！
“它怎样流到大海呢？”
“它就这样慢慢流，跟隔壁镇的河汇合，然后流到漠阳江，最后流进大海里。”
我刨根问底：“它要流多久才能流进大海？”
母亲不耐烦了，敷衍着回答：“我也不知道。别顾着说话了，快来洗衣服。”
我弯下腰洗衣服，看着流过我双脚的河水，水深及我的膝盖，水流平缓、清澈见底。不远处有鱼儿摆着尾巴游来游去，石螺拖着它的长壳在石块边伸展着柔软的躯体，褐色的水蛇扭动着灵活的身体……这条河怎样流进大海呢？
疑惑得不到解答。
每年的七夕节，是牛郎织女忙着甜蜜相会的好日子。而这一天，也是村里小孩子们高兴玩水的日子。大家全都泡进河里去，就算泡一整天，家里的大人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完全不像平时，要是发现你下河玩水，他们手里的小竹鞭会抽得你屁股开花。在这天，不愿下水的小孩子，大人也要把他捉了来，扔到水里泡几下，连带家里的猫狗、大水牛，都一并赶到水里去。据说洗了这天的河水，可以百毒不侵。七月初七，是三甲河最热闹的一日，从上游到下游，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们玩了水，还要用大饮料瓶装上好几瓶干净河水，放在家里备用。要是哪个孩子或家人因热毒引起脓肿、生疮之类，就用这河水煲草药来敷，或者煲凉茶喝，往往很神奇地治好了。母亲河是温柔的，她的乳汁哺育着我们，也给我们带来欢乐。
平静的“母亲”也有发怒的时刻。若是上游下了大暴雨，河水先是由平缓变得湍急，大力拍打着河中的石头，溅起阵阵水花；水流也由清澈变浑浊，夹杂着干草、枯树枝和各种垃圾打头阵而来，这便是村民们常说的“洪水头”，洪水也有头呢。很快，水流越来越大，颜色浑浊不堪，变作黄泥水。河流奔涌而来，下游的河面被推得越来越宽阔，不断撞击着它所遇到的一切：河边的竹林，菜地、河上的大石桥……整条河像发怒的千军万马，它一路怒吼着向前奔跑，令人瑟瑟发抖。每当这时候，所有人都离它远远的，住在低洼处的村民要收拾细软，连夜搬走。
我十二岁时，随父母搬到了县城住，第一次看到了三甲河汇入的漠阳江。它穿越整个县城，将县城一分为二，分别叫作河东、河西。江面宽阔，起码是三甲河的两倍，江水呈淡绿色，江上漂着一堆大大小小的乌篷船和铁皮船，黑压压一片。船上住着打鱼的人，夕阳下，从小小的烟囱飘出袅袅炊烟，戴着斗笠的渔人站在船尾，一边大声唱歌，一边撑篙，妇女们蹲在船边洗菜，小孩子坐在船舱里发呆。
十三岁时，我终于看见大海，原来它并没有多遥远，不过离我住的县城一百多公里，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大海像一块澄澈碧蓝的玉，一望无际、波光粼粼，海面上各种海鸟逍遥自在地飞翔，玩水上摩托艇的人发出兴奋的尖叫声，白色的浪花调皮地一会儿冲上沙滩，一会儿又跑回海里去，永远不知疲倦。我被震撼之余，想起了家乡的小水沟、小溪、三甲河和漠阳江，这里就是它们的终点，是所有河流最终的归宿。我不禁感叹，它们的归宿真好啊！
那条小水沟、小溪、三甲河，它们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吗？我想它们不知道，它们只是静静地流淌，在很久以前，也许几百年前，它们就这样流淌，吸收一条小水沟，又吸收一条小溪，经过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它们只知道向前，一直向前，每一颗小水珠都异常努力，流过热闹的人群，流过沉默的竹林，流过熙熙攘攘的船队……从不停留，最终到达汹涌澎湃的大海，才停下脚步，自由自在地漂流。
我们的生命就像一条河流，从呱呱坠地、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到接受教育、工作、结婚、生子……生命缓缓流淌，有时是长久的孤独寂寞，有时是短暂的欢聚热闹，有时也会遇到急流，甚至是无法抵抗的洪水。每条河最终都流向大海，而我们最终走向哪里？
“河海不择细流，是能就其深”，人生不过百年，应该珍惜每个瞬间，让自己不断成长，就算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亦欣然接受，因为已不负这一生。我们也许会变成另一种形式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成为一棵草、一朵花、一只虫子、一片白云，或者一条小河，再次静静地流向大海。
刘书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