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是杜牧渲染的那种生离死别;“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这是李商隐咏叹的悲伤情怀。过去总认为“小李杜”过分煽情,直到今年清明时节母亲溘然长逝,才觉得戚戚然心有相通。
母亲出身苦海,心地至善,却对我要求严苛。她未曾进过校门,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认定拼命奔跑是儿郎改变命运的不二选择。
我从上小学起就天资聪颖,背诵课文如得神助,奥数亦不在话下。满分卷在母亲眼前一晃,就能顺利过关交差。奖状琳琅满目,书包束之高阁,也司空见惯了。
我的童年生活有无穷无尽的乐趣,放牛、打鸟、掏蛋,下河扯丝草捞鱼,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然而,抓上来的鱼多了,母亲就会唠叨,说,酸菜炒干鱼确实下饭,但家里油米不够用了。于是,母亲就会给我设定一个“休渔期”。
其实,我从小吃鱼的兴致并不高,耍心眼规避繁重的农活去抓鱼才是本意。听接生婆梅婻婻讲,母亲十月怀胎吃多了鱼,那时又缺盐少油的,所以对鱼腥产生了抵抗力。我想,这十有八九遗传给了我。
母亲还为我定下了不成文规矩:无论何时捕鱼多寡,每次都要放生一条。母亲说,利不可以得尽,事不可以做绝,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起初我并不明白个中道理。每回望着放生的鱼由慢到快游走,内心却是那般释怀和淡定。
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千百年来为读书人所崇尚。然而,诗人那首“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虽鲜为人知,却曾激发起多少人对鲈鱼之味美的垂涎。
围子溪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承载着太多的欢歌笑语,承载着太多的流光溢彩。她流进蓼湄河,拥抱田家渡,滋润茅叶渡,流向赧水河,汇入资江。
二十年前,我进入资江边的城市工作,为青春而燃烧。后来,我无数次在邵水之滨,无数次在辰河之岸,找寻着放生的鲈鱼,期待着神奇的遇见。
为了圆母亲的心愿,我带她去隆回医院,做了白内障摘除手术。光明带给母亲太多的欣喜,她不无自豪地感慨,说积善之家必有好报。我在旁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发小玟子从小随父去了隆回,知道我和母亲过来了,就执意要请我们去河边鱼馆用餐。这次母亲破例没有拒绝。然而,一场意外却不期而遇。
在招揽食客的鱼缸里,一条肥硕的鲈鱼格外扎眼。母亲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我在围子溪放生的那条鱼,鱼尾上的记号凸显。
母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坚持要出钱买下这条鱼来放生。还说如果昧着良心吃了,这辈子眼睛还会瞎。我毫不犹豫,言听计从。只是一直不明白,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巧合?
我嗟不及群鱼乐,虚作人间半世人。主人不乐焉知游鱼之乐乎?狩渔者乐之而游鱼悲之。君看鲈鱼去,出没风波里,此生还能遇见吗?我已不敢去思,不敢去想。
无论岗位如何变迁,母亲总念叨要初心不忘,每说到游鱼返于江湖时,极具欣慰。“福不徒来,祸不妄至”,不明白未上过学堂的母亲,为何处处显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当年我参与了犬木塘水库的前期规划,如今滔滔邵水清澈见底,一波才动万波随。若是母亲能看一眼现在的资江那该多好,我坚信她的至善精神,会跟江水一样滋润万物、绵延不息。
如今我想母亲了,就去夜深水寒的资江边漫步。资江的那条鲈鱼已不知在何处了,也许遇见还不及怀念。
曾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