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在我的生活圈子里，经常谈论的是苏东坡的“酒趣”。我一直认为，宋词是一坛酒，苏东坡酿着酒、喝着酒、吟着酒、醉着酒，然后故事多多，“酒趣”独特。
苏东坡用373个字写了《东坡酒经》，言简意赅，记述了他酿制黄酒的过程；他在《避暑录话》中记载了他在惠州时酿酒的一些趣事；他撰写《稚酒赋》，记录了潮州的酿酒古法：“南方酿酒，未大熟，取其膏液，谓之酒子，率得十一，既熟，则反之醅中”；他发明了“真一酒”，原料十分简单，用米、麦、水即可，喝起来“三杯俨如侍君王”（苏东坡《真一酒歌》）。他为什么酿酒？一是自乐，二是与众同乐。他在《饮酒说》中说：“然甜酸甘苦，忽然过口，何足追计？取能醉人，则吾酒何以佳为？但客不喜尔，然客之喜怒，亦何与吾事哉！”意思是说，酒是给自己酿的，能符合自己的“审酒”取向就好，至于客人喜欢不喜欢，不关我的事。这好像有点耍赖，但其实是他胸有成竹。
苏东坡仰慕陶渊明的“酒隐”，经常“逢花对酒”“举杯邀明月”。他在《书渊明饮酒诗后》中，笑谈自己虽然酒量差，但并不妨碍尽得“酒趣”，写到“饮一盏而醉，醉中味与数君无异”。宋神宗熙宁七年(1047年)十月,他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在艰难跋涉的旅途中写下了《沁园春·孤馆灯青》，词中说：“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表达了他从容不迫、饮酒作乐，悠闲度日的“酒隐”态度。他喜欢阮籍的豪饮，在《阮籍啸台在尉氏》中，他描写阮籍“醒为啸所发，饮为醉所昏”。他学阮籍“吟啸”，是一个“吟啸”高手，但他没有学阮籍“醉昏”，因为宋朝盛世还能给予他一些展示自我的天地。
苏东坡吟啸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词在心里，酒在骨里。《苏东坡全集》中“酒”字一共出现过924次；他留给后人的三百余首词中，出现“酒”字80次。出现“酒”字的名篇，大多数都是他中晚年时，饱经沧桑后创作的作品。当然，他的早年作品也吟咏酒。我查阅一些他的早期作品，在三苏《南行集》中，他就写到“舟中无事，博弈饮酒”“蓬窗高枕雨如绳，恰似糟床压酒声”“只应滩头庙，赖此牛酒盈”“地炉火暖犹无奈，怪得山林酒价高”“春风吹酒熟，犹似汉江清”。因此可以说，他的“吟酒”情怀，伴随着他的一生。
苏东坡的酒量不佳，很容易就会喝得酩酊大醉。元丰年元年（1078年）九月九日，时任徐州太守的他，在彭城举办了黄楼诗会，他请来众多诗友齐聚一堂。诗会结束时，他已是半醉，但兴致不减，又随众人去黄茅岗游玩。当晚，他醉卧在黄茅岗的大石头上，写了著名的七句诗《登龙云山》：“醉中走上黄茅岗，满岗乱石如群羊。岗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歌声清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他在黄州时的一个晚上，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夜归临皋亭，敲门无人应答。他拄着拐杖伫立在紧闭的自家大门前，听着屋后江水奔流的声音，想着自己多舛的命运，有感而发写下了名篇《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东坡并不嗜酒，酒对于他来说，是助兴、消遣、抒郁。这样的“爱好”，好像与其他古代的文人墨客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他的“酒趣”非常独特，独特到耐人寻味，值得考究一番。
我查阅《苏东坡全集》，他在《书〈东皋子传〉后》中说“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余上者”。我闭上双眼，想象一个酒量不大的人，“举杯徐引”而胸中“浩浩焉”“落落焉”的“酒趣”；我反复演习“举杯徐引”的动作和神态，既痴情又傻笑；我多次刻意地寻找胸中浩浩、落落的饮酒感觉，似曾相识，但有点附庸风雅。
我认为，魏晋时的“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嗜酒如命，但只知豪饮，借酒放纵。“酒趣”有时真的不雅，没有苏东坡的“酒趣”雅致；“怪异”的酒仙刘伶，写了《酒德颂》，短短几十个字就表明一个意思：“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没有苏东坡的浩然情怀；对于刘邦得天下不屑一顾，叹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阮籍，以酒避祸，情到深处孤独痛哭，没有苏东坡的洒脱大度；我可以肯定地说，孔夫子在《论语》中说：“惟酒无量，不及乱”，显得非常的雅致和慎重，但没有苏东坡“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余上者”的自信；我觉得，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酒趣”豪迈到言不由衷，没有苏东坡的“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苏东坡《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更有真情实感；我还觉得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酒趣”好像有点矫情，没有苏东坡“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苏东坡《南歌子》）显得实在……
从《苏东坡全集》中，我还查阅到苏东坡晩年从惠州贬谪儋州的途中写的《浊醪有妙理赋》。此赋的标题借用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里的句子“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沈浮”，意思是说，酒的妙处就是可以让人忘却世间的名利得失。这首律赋中还写道：“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凝神。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这是他借酒言道，通过独特的“酒趣”境界，表现自己旷达酣适的人生态度。
我想，这样的“酒趣”境界，只有苏东坡才能达到。
李秀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