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乡村,半夏果的读音是“半哑果”,这个读音,让人听而生畏,我可不愿变成哑巴。我不会去尝“半哑果”的。
空气炽热,暑假中的乡野孩子们喜欢在青纱帐中“躲猫猫”。
被寻找者四处躲藏,躲在芦竹丛中、玉米田里、土坡上的小树林里。也喜欢分为两派,一派扮演“好人”,一派扮演“坏人”。“好人”抓“坏人”,却总有漏网之鱼。有次,我们作为“好人”去抓一些“坏人”,有一个“坏人”,总也找不到。阳光已经不那么毒辣,天色将晚,我们从田野中回家,发现那个漏网之鱼,竟然已经在家做好晚饭,正在烧洗澡水等待大人回家洗澡吃饭。我们气得哭笑不得。
夏天的乡野,是孩子们的王国。暑热难熬,孩子们自有妙计。村边浅浅的小河湾里,每天都有一群光屁股小孩在野泳,在水草里抓鱼摸虾,游泳技术好的孩子会凫水到更远的大河里。村人的菜地里,那些黄瓜、西红柿、菜瓜还没有完全长大,往往就没有了踪影。我常常看到一群小孩,每人手里捧着一个西瓜,走在田埂上。一个大人发现了,在后面边追边骂:把瓜放下,放下……你们这些偷瓜贼,小贼子……胆小的小孩赶紧把瓜放下,撒腿就跑,胆大的孩子,钻进玉米地,手里依然捧着西瓜。
在暑假里,孩子们不仅玩,也是家里的小劳动力。
孩子们割草喂羊,帮助家人摘豇豆、摘西瓜、掰玉米棒……一个暑假,村庄里的小孩子们个个晒得黑如炭,却也帮大人做了很多活计,也变相为自己赚得了学费、书费。
在乡村里,我和小伙伴们还捡过废品。废薄膜、玻璃瓶、废纸,只要是废品,我们都捡。废品量少时,堆放在我家屋后的小竹林里。稍微多些了,我们就用蛇皮口袋装着废品,骑车到镇上仓河边的废品收购站去卖。烈日下的汗水,换来了几元钱,那是很幸福的时刻。记忆中,我们平分了卖废品的钱,没有一个孩子舍得用捡废品的钱去买一根冰棍吃。这钱,要么交给大人,要么留着开学时买纸、笔等文具。
不记得最开始是哪个孩子发现了一条新赚钱之道——挖半夏去卖。
我起先并不认识半夏,只见过有人家门口晒着的半夏果。听说半夏可以卖钱,我便缠着爷爷带我认识半夏,说我也要挖半夏。
爷爷带我到玉米地里,他蹲下指着几棵不起眼的小草说,这就是半夏。半夏高约10厘米,绿叶呈剑形,有的长着3枚叶子,有的长着1枚叶子,叶子长约15厘米。爷爷拔起半夏,指着半夏的根茎说,这个白色带须的圆形的小颗粒,就是半夏果,你挖的时候,只要留这个果,其他的都不要。
“你千万不要吃半夏果,吃了会变成哑巴的。”爷爷叮嘱着。我把头点得如鸡啄米般,说,知道了。
在我们的乡村,半夏果的读音是“半哑果”,这个读音,让人听而生畏,我可不愿变成哑巴。我不会去尝“半哑果”的。
我带着一把小铁锹和一个竹篮,走在玉米地里、芦竹丛和小树林中。半夏喜欢生长在大棵植物的下方,它应该是喜荫吧。挖半夏果,并不复杂,半夏的根茎埋在地里并不深。找到半夏茎叶后,蹲下,用小铁锹插入茎叶边的土里,压下小铁锹木柄,半夏便从土里被挖出。摘掉茎叶后,我把带须的半夏果扔进竹篮里,再去找下一处的半夏。
梅雨季节后的三伏天,田野里,经过雨水浸润的各种植物疯长,墨绿色的玉米舒展着肥大叶片,叶片边缘像刀片般锐利。半夏新果受玉米庇护,无声地膨大。挖生长在玉米株下的半夏,常常被玉米叶片刮到,光裸的手臂有时会被刮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挖芦竹丛边和小树林里的半夏,要特别小心蛇。三伏天,蛇无法躲在洞中,它们喜欢在芦竹丛和小树林里捕食小鸟和青蛙。进入林深草密的地方,我常常用小铁锹敲敲芦竹和草叶,这叫“打草惊蛇”,蛇听到动静,会很快游走。
三伏天,玉米叶的刺割,我毫不在意,我知道,半夏果,可以卖钱。钱,可以让我买得课外书和学习用品。
从田野里挖出的半夏,需要清洗后晾晒,去除表皮上粘连的泥土,更容易晒干。我常常在村东头的小河清洗半夏。站在水里,弯腰淘洗着竹篮里的半夏,一手提着竹篮的把柄,一手快速搅动篮里的半夏果,浑浊的泥水迅速溶入清澈的河水中。半夏果,露出了清亮的白色。
我家门前经过多年踩踏变得坚硬的泥地上,晒着我挖来的半夏。爷爷帮我把半夏的根须拔除了。爷爷说,收购点不收带须的半夏。
夏日阳光暴晒几天后,半夏便晒干了,我用手捏着半夏,捏不动,看来差不多了。我便去卖半夏果。我卖过好几次半夏。镇上收购半夏果的地方,在仓河边的土特产公司里,靠近食品公司。
土特产公司院内的水泥场上,晒着刚收购来的新鲜蒲公英叶和竹叶青茎叶,院内散发着一股新鲜草木汁液蒸发时的香味。
收购半夏果的人戴着眼镜,他咬一下半夏果,看半夏有没有晒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怕变哑。如果没有晒干,他会让带回家继续晒,或者价格给低一点,算扣除水分。我的半夏,从来没有被扣过水分。那时候半夏2元一斤,比废品贵不少。拿着卖半夏果得到了几元、十几元钱,我的心里无比畅快,我早就忘记了三伏天在玉米地挥汗如雨挖半夏的辛劳。
天气稍凉的九月,我们开学了。开学后,用自己赚的钱,买几本散发的油墨香味的课外书,那是对一个乡村小孩在夏日里既疯狂玩耍消夏,也不怕辛苦赚钱的最好礼物。
王惠